《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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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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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别的人,就是不想跟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现在他走了,我觉得,我也死了半个。解放,如果你今天要去厂里,也行,就从妈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解放跪下来:“妈!”

母亲伸手摸摸解放的头发与面孔:“儿子,妈的另半条命,是为你还有小妹活着的。我们去山东,再回来时,重新做人!”

郁解放一家,就坐了那天早上的一班火车去了父亲的老家。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一家人住在山东省军区父亲老战友给找的房子里。

母亲就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病倒了。

解放守了母亲半个月。

他觉得他做了这辈子最怯懦的一件事。

怯懦而鄙下,现在的这个人,已不是郁解放,不,他不承认这个卑鄙无耻的胆小鬼是郁解放。那个也曾犹豫害怕,但是没有如此自私的郁解放。

如今这个身躯里的,是一个混账东西。

他不知道远方的爱军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会传过来。

在这里,他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

军区里的一位军官,跟驻地附近的一家中学的一个女教师,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此人被开除了党籍与军籍,关了半个多月后,被遣送回家了。

因为算是位有头有脸的同志,所以事情没有公开,但是,消息依然象长了黑色的翅膀一般在整个军区飞散开去。那位女教师也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打探,评判,讥笑。

这之后的一天,解放于凌晨时分从自家二楼的窗子顺着水管爬下,回到了北京。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年底。两年以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八二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这几年,郁解放一直呆在北京,只是不再在那家军工厂上班,他辞了职。

奇怪的是,郁解放头脑中,有关他回北京直到八二年这段时间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对生命里至为重要的一段不复记忆。

没有病痛,没有外伤,没有衰老,怎么就记不起事儿来了呢?听上去,象天方夜谭,或者说,是鬼上身。

医院里,也不会治这种病,只有援朝一个人曾试图帮助郁解放治疗这个毛病。

援朝找的是他母亲的一位旧同事,一个海外归来的文革时被打翻在地的老医生。这位老者半含半露地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我强制性的失忆。也许,找到了那个被当事人刻意掩埋于心中的事件,有可能唤醒沉睡的过往。就象解一团乱麻,得找到那个头绪。

可是,那个头绪,谁也不会帮解放去找,援朝知道,但他不能说。

因为,那是一个所有有关的人都想忘掉的头绪。

郁解放还记得家人,周遭的朋友,象援朝,跃进他们,也记得童年少年时的所有事,包括他曾那样地爱过一个人。

他只是记不起,那年回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从某个地方出来后,摔了一跤,那一跤大约是摔得不轻,他一头栽倒,被人抬回家,睡了好长的时间,醒来后,他就忘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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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解放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

他穿着清寒朴素,人也瘦,却出人意料地长得长手长脚,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一群孩子轮流骑自行车。

他只在外围站着,与解放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那样相似的五官里,全是深深的渴望,孩子以为他掩藏得很好,却不料越是掩藏,越是叫看的人心酸。

解放向前两步,走到孩子身旁,弯下腰:“会骑车吗?”

孩子抬眼看看他,那一刹那间,时光象是倒转,解放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手持蝇拍的小男孩儿,只是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更浅淡一点。

孩子摇摇头。

解放知道,孩子,叫蒋清。

清白的清。

解放对那孩子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再上这儿来,我教你骑。”

蒋清抬起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叔叔。他在这里似乎呆了好几天了,虽然妈妈跟他说过无数次,不要随便与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陌生的叔叔,却给他奇妙的亲切感,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奇怪。

蒋清想,也许,他家里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或者,那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怪叔叔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了吧。

这个内秀的孩子,非常喜欢看小说,有着丰富生动的联想能力。

第二天,蒋清果然又在这块空地上看见了那位叔叔。

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最新式的自行车。那么漂亮夺目的色彩,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解放看见孩子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小清,来看看这车,你喜不喜欢?”

蒋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解放微笑:“我认识你徐援朝叔叔。”

听到熟悉的名字,孩子彻底地放下了戒心。神情里一瞬间里流露出的信任与愉快几乎逼出解放的眼泪。

解放把孩子扶上车:“坐稳罗。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掌握好平衡,不怕摔。我保你两天就能学会。”

实际上,孩子的身手轻盈,平衡感却并不好,总是顺着左边倾倒。

跟他爹一样啊。解放想,遗传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解放站在他的左侧,替他把着龙头,蒋清的头上很快浮了一层细汗,可是,他很快乐,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笑。

孩子又是一个倾斜,跟车子一同倒向解放。解放抱住他,以妨他摔下去。

孩子暖烘烘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解放忽然大力地拥住他:“儿子!”他低声地叫。

孩子不安地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开两步看着他。

解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笑起来:“不怕的,再来试试。当年我学车,摔得膝盖都见了骨头。来!”

不不不,摔得膝盖见了骨头的,是爱军。

解放天生运动机能优异,骑那种有大杠带后座儿的旧式自行车的时候,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把腿套在大杠里,一拐一拐地踩着脚踏,满大院地窜,灵活得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只有爱军那傻孩子,摔成那样,最后被解放背回家。

渐渐的,蒋清能在解放的扶持下骑上一小段了。太阳也渐渐地落了下去。

解放说:“明天,还是放学后,咱继续学,好不好?”

蒋清来不及地点头。跑得远了,还回过头来向解放招手。

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今天没有夜班。蒋清很高兴,妈妈在家,意味着他与奶奶都是新鲜的菜吃了。

古兰看着儿子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问:“又疯去了吗?”

蒋清说:“学骑车了。妈,我上中学后,能给我买辆旧车吗?我们班的同学说,旧货市场的一辆自行车不太贵,买回来找修车的调一下跟新的一样好骑。”

古兰随口问:“跟谁学车呢?”

蒋清说:“跟叔叔。”

“援朝叔叔?”

“不是。是一个新的叔叔。他说他跟援朝叔认识的。”

古兰手里的筷子叭地落地:“什么样的新叔叔?”

“挺高的个儿,嗯,是姓许的。”

古兰大力拽过儿子:“谁叫你跟这个人来往的?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有多久了?说!”

蒋清被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就。。。。。。就这两天见过。。。。。。前些天。。。。。。他老常。。。。。。看我们玩的。。。。。。他说他认识援朝叔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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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

解放从山东逃回了北京。

走时太匆忙,只带了刚够买车票的钱,两天一夜,解放只喝了一点儿水,全然忘记了饥饿,离北京越近,就越是慌张害怕,越是明白,那一晚自己的逃离有多么糊涂,错得有多离谱。

到了北京,才发现,地上积了一层雪,原来,此时的北京,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哭着闹着,拼了命似地要回北京的小小的自己,回来时,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那时的勇气,那时的无畏,那时的坚持,竟在这岁月里给磨光了吗?

解放没有回家,走得匆忙,他也忘了从母亲那里偷来家里的钥匙,他去找了徐援朝。

援朝一回到家,就看见门口蹲着的解放。连忙把他拉进自己屋里。

援朝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因为以前援朝的事已经有些痴呆呆的,很多年后援朝才明白,这个毛病,叫做老年痴呆症。

援朝说:“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解放几乎冻僵,傻笑了一下,道:“我,跳窗子逃回来的。”

援朝用一件军大衣兜头给他披上,痛骂道:“冻死你这个混账王八东西!”

解放拉住他问:“援朝,爱军呢?”

援朝问:“你,没去他家?”

解放说:“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半天,门是锁着的,干妈他们都不在。”

援朝说:“他们,好象住到古兰娘家那边去了。”

解放愣愣地问:“爱军呢?爱军也住过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地址?我。。。。。。”

援朝突然叫:“解放!”

“什么?我得去找爱军,我得跟他说,我,现在,啥也不怕了。我要跟他在一块儿,坐牢批斗,怎么着都行!”

援朝又叫一声:“解放!”

“怎么?还是说,爱军已然被送到拘留所了?那这样,我今儿就去自首,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承担的道理!”

援朝死劲拉住在走出去的解放,用力甩得他一个踉跄:“你给我回来!你别让爱军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解放睁大眼:“援朝,你说什么?”

援朝的脸上堆积着许多的悲悯,那么沉重的感觉,似乎把他压得嘴巴无法张开。

援朝缓缓地说:“解放,你先在我这儿吃点儿东西,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去见爱军吗?好援朝,你真是好兄弟,你帮我把爱军藏起来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不是,解放,不是去见爱军。”

“不见爱军还见谁?我谁也不要见,只想见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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