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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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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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他,村子往东去五里地,就是一条大河,黄黄的浑浑的,不过不是黄河,是无定河。

他说村子里天天都有人唱信天游,他说这里的人把妻子叫婆姨。

村姑长得还行,块儿也大。他说他吃得好,睡得暖。

这里头,有真话,但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爱军不想告诉他,村里暗自扣了他们的口粮,只给了一半儿,快吃完了。再过些日子入了冬,他们就要断炊了。窑洞修补了一下,但还是冷,他们连柴也烧不上,炕是冰冷的。村子里家家都是如此,都在挨着,没有人提得起劲来唱信天游,大家都准备着,一旦断炊就出去讨饭,要知青他也跟着一块儿去。

爱军想,不能让解放知道,自己快成要饭的了。

万一那小子头脑一热,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信的最后,爱军写,我也想你。

看了看,又加上一行字:你奶奶的,我真的也想你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爱军赶了十几里路去镇上把信寄了出去。

解放的回信一个月以后也到了。

你来我往,两个人的通信很规律。

爱军很快连买邮票的钱也没了,他写信给妈妈请她多寄点儿邮票来。

妈妈的信到了。爱军发现,里面除了邮票,还有十块钱。

这样的一笔巨款,爱军把它偷偷缝进了衣服里,留待最紧急的时候用。

解放的信还是那样义气风发,爱军依旧在信里给解放虚构着他田原牧歌般的山村生活。

冬天来了,知青点在喝了三天稀薄的粥之后终于发现,米袋子空了。

爱军躺在炕上,没有睡着,他知道,那几个也没有睡,不是少年心事,只是饿的。

爱军的胃从晌午那会开始就隐隐作痛,这会儿越发厉害起来,象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揉捏着胃袋,恶意地,毫不留情地,非要逼得他痛叫出来才罢休似的。

爱军蜷起来,解放,他想,你瞧不见,我现在就象只虾米。

想到虾米,爱军更饿了,想起小时候,自己一吃虾就过敏,叫解放伸手到衣服里去替自己抓挠。而如今,便是痒死了,也想吃妈妈做的,放了虾米的饺子啊。

一只凉凉的手摸上了爱军的额,是徐援朝,接着是他的手,拉住了爱军的手,一下一下掐着他的虎口,过了一会儿,他又掏出点儿什么,送到爱军嘴边,是半块饼,黑面的。

“吃饭。”黑暗里,徐援朝压低了声音说。

爱军愣住,连胃痛也忘了。

徐援朝低低地说:“临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许解放拎着两瓶二锅头找到我,说要请我喝酒,要跟我拜个把子,托我好好照顾你。“

徐援朝把饼子往前送送:“吃吧,我答应许解放的。”

爱军接过饼,一掰两半,送还一半到徐援朝手上,背过身,用力咬着嚼着。

因为饼很硬,也很粗。

但是,真香。

爱军狠狠地咬,咬得太阳穴都酸痛酸痛的。

咬一下,就在心里叫一声解放。

许解放,我咬你了,你痛不痛?

1

18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地早。

知青点真的断粮了。

爱军与援朝他们已经挨了一星期的饿了,隔壁窑洞的女孩子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来了。

原来,女孩子们的饭量有限,可是菜几乎没有,肚子里的油水实在少,到后来,连女孩们一顿都能吃上两大玉米粥。

爱军已经落下了一饿就胃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得满炕打滚。

多亏了有徐援朝。他母亲原先是部队的军医,医疗知识多少懂一点。

他去赤脚医生那里去要了止痛片,但是空腹也不能吃这种药,援朝只好不停地把热水递给爱军。

爱军灌了一肚子水,略一翻身,身子里便是一片水波荡漾,尖锐的疼痛在这软软的水里起伏,稍稍缓和了一些。

爱军躺在炕上,还好,母亲给带来的被子很厚实,棉袄也是新续的棉花,比起当地人那如同蛛网一般的棉衣棉被来说,还是好得多了,爱军在枕上转了一下头,耳畔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那是解放的来信。

他把它们藏在枕头里,每夜里枕着睡。

到底是年青,胃痛渐渐地捱了过去,,爱军坐起来,趴在炕桌上,开始给解放写回信。

“今年粮食收成好,我们的口粮分得足,今儿晚上,我们几个好好地撮了一顿,在火上架上大瓦盆,炖时新片好的猪肉,还有白菜,土豆,我们还偷了村长的高粱酒,我的肚子快撑破了。“

爱军停下笔,发现徐援朝盯着他看,目光里的东西,叫爱军心慌。

徐援朝突然说:“傻子!”抬腿下炕,跑到外间灶前,咕咚咕咚一气灌了一大杯水,回来在炕上躺下,再也没有作声。

另一名叫瑞林的男生开了口;“村长说了,明天,他要带着村里的人去邻近几个镇子上要饭去了,问我们跟不跟着一块儿去。”

“去!为什么不去?我连行头都预备齐了。”答话的是知青里最小的孩子,他有个少见的姓氏,姓水,叫跃进。

跃进扯开一件破破的棉袄,棉袄的面子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泛黄,棉絮从衣服面子上的一个个裂口里炸出来。

“这就是你的行头?”瑞林笑着问,他姓惠,是满人,祖上原是在旗的贵族,原本家里很有些钱,可是文革一开始就被抄了家,成份不好,他除了插队别无出路,所以,平时就有些阴阳怪气的。

跃进点头:“跟村东的狗蛋用一双半旧的解放鞋换来的呢。”

跃进披上衣服,拦腰再系上一根草绳,戴上棉帽,帽子上的两片护耳支愣着,圆圆的脸上还剩留着一点年青光润的颜色,十分滑稽,大家都笑起来。

笑过之后,又都不言语了,这可是,真的象一个叫花子了。

“你也不怕有虱子!”瑞林接着说道。

“有更好了!要饭的身上没三两个虱子显得够多么不专业!”

过了一会儿,爱军低低地说:“我不去!”

“什么?”大家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要饭。”

“为什么?大伙儿都去,你为啥不去?你比我们都高贵?”瑞林还是笑模笑样的,可是语气颇不友善。

“不是,我,我不去。”

爱军想,做了叫花子,伸手去问人家要吃的,将来回北京,拿什么脸面去见解放?”

瑞林说:“那就得做好继续捱饿的准备,甭指望任何人,这年头,自己活着都不易,谁也不会从嘴里省下东西来给人吃。”

“我知道。”爱军说:“可。。。。。。我不去!”

瑞林一声冷哼,故意走过去搂了跃进的肩说:“小水,明儿咱哥儿俩一块儿去。脸面没有肚子要紧哦!”

一直躺在炕上没有作声的徐援朝翻身坐了起来:“行了!我也不去!”

他年纪最大,平时在知青里头也算是有点威信。

“我们到底不是老百姓,是知青。”

“我们不是老百姓?肚子饿的时候,知青与农民没啥两样。”

“我们明天去最近的镇子,但是不要饭!”爱军突然说:“我还有点钱,我们,去吃东西去。”

他转身撕开贴身缝死的小口袋,拿出皱巴巴的十元钱,交到徐援朝手里。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又叫上了隔壁的女孩子们,走了三十里路,来到最近的镇子上,找到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面。第二个休息日,又去吃了一次。

钱,没了。

知青们最后到底还是要饭去了。

第一回要饭回来之后,爱军大病了场,也说不上哪里痛,也不鼻塞,就是烧,烧了满嘴的燎泡,吃不下东西去。

援朝用水泡开要来的面饼,喂给爱军。

爱军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转过头去,扑,一颗眼泪落在塞了解放来信的枕头上。

这些解放都不知道。

爱军要饭了,可是他不知道。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每个人都盼望着,今年的收成好一些,可以多分一些粮食。

四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解放的信,爱军的枕头里塞不下了,他把它们都收进了箱子的底层。

爱军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黑,且瘦,眉目比小时候越发清晰。

远方的解放也二十二了。

知青里的男女们,开始谈恋爱,援朝跟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瑞林也正在追另一个女生,还有两个男生,找的是在别村落户的知青,一到休息日就跑出去约会了。

知青里就剩下了爱军与最小的没心没肺的水跃进还是孤单着。

这一天,爱军下了工,在沟渠里把锄头洗干净,直起身时,他看到坡上,有个人影,缓缓走近。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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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转过身,把锄头扛上肩,慢慢地往回走,无意间一回头,看见那人影奔跑着,越发地近了,面目还看不清,但是那身军装,那动作与姿态,爱军定定地站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停下来,跟老乡打听着什么,老乡指着远处爱军他们的窑洞方向。

爱军动弹不得,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象。

那人影向这一边走来。

爱军看清了来人,他想,他又长高了,这死小子,敢情是想戳破天大去?

他的军装有些旧了,军帽上的红星依然红得象一团火。

突然,那人看见了爱军,他站住了。

他一把扯下军帽,爱军看着那熟悉的宽阔额头。

四年,许解放的脸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剑眉朗目,大大的咧开的嘴。

解放也打量着爱军,黑了,瘦了,也高了。

解放呵呵地笑,那笑声被闷在胸腹间,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被那突来的充沛的喜悦生生堵住。

两个人隔着有两三步的距离,他们中间是北方蓬勃灿烂的阳光,阳光里飞扬着黄色的尘埃,隔着四年分离的岁月,隔着浓酽的喜悦,象两个人傻孩子似的对望着,笑着,却不敢走近。

突然,解放象火车头那样冲了过来,冲在爱军身上,撞得他站立不稳。

解放也收不住脚,夹带着爱军,一同倒在地上,沿着小土坡一种滚了下去,滚得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解放的笑终于冲出喉咙,响亮而激昂。他心中的快乐,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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