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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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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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阿妍抚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这么厌恶自己的族属?”

我低下头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来,我惊愕地抬起头来。

阿妍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后,才无比悲凉地道:“律,知道吗,我也有胡人的血统。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么?!

阿妍道:“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好感,就是在听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远祖游牧过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样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

啊,我在干什么?!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为了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费尽心机,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个纯粹的汉家子民,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惩罚吗?

“阿妍,原谅我,原谅我……”我一遍遍地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拇指上温润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样灼热起来。

啊,我希望这真的是一把烈火,烧了我,烧了这个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我该死。我该死一千遍、一万遍来赎罪。阿妍,让我带你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走?”阿妍悲伤地一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当你三天两头借故到乐府来找我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以胡笳向我传情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从那帮恶少手中把我救出来时,你不带我走;当我偷偷把佩帏交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当我费尽心力避开哥哥们的盯视把玉韘传递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现在,我属于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为臣,你说要带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我现在身系李家满门的生死祸福,你还能带走我全家吗?”

我呻吟了一声,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来,我被那巨大的压力压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里,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罢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与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只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余生,还有什么吉祥?还有什么如意?

我颤声道:“阿妍,你……现在……过得好吗?”

阿妍垂下眼帘,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他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父亲,然而他是皇帝,你觉得我好还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怜的阿妍。

阿妍轻轻推开我的手,道:“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吧。你现在非常危险,律,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你识字!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我缩回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律,你说话啊。”阿妍抓住我的双臂,摇撼着道,“你听到没有?”

我抬起头来,茫然道:“听到什么?”

阿妍急急地道:“别让陛下知道你识字!”

我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禄阁里有些东西,陛下不想让别人看到。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找一个不识字又忠实可靠的人,来为他看守天禄阁。你来自长水营,陛下必然以为你不识字,见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卫。如果他发现你看得懂,你会有性命之忧的!记住了吗?”

“是吗?”我懒懒地笑了笑,道,“阿妍,谢谢你还挂念我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她看出了我颓唐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律,不要这样!”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没有未来,但依然要活在当下。宫中人心险恶,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着眼泪消失在长长的永巷尽头,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是抓在无尽的虚空里。

◇◇◇◇

随太医见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你答应老夫的事,能否办到呢?”

我意兴萧索地道:“要我拿什么东西?”

随太医道:“一些简牍。”

简牍?我心里一阵厌恶,冷冷地道:“什么简牍?”

随太医却犹豫起来,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么书,自己都不清楚?”

随太医踌躇了一下,道:“是这样,你听说过……鲁恭王献书吗?”

鲁恭王献书?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鲁恭王为扩建宫室,挖坏了孔府墙壁,结果奇事发生了。那墙中居然发出悠扬的古丝竹之声,在场工匠吓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乱作一团。后来鲁恭王闻讯亲自到场,结果发现在那堵墙中,居然埋藏着大量古旧简牍。那时朝廷推尊儒术,鼓励天下献书,这批古简就被悉数送往长安,藏于密室。

难道随太医说的就是那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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