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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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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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有的厂长来了喜欢弄假山,有的来了改成养鱼池,有的则喜欢草坪,有的又喜欢种树。换个领导就折腾一次,光为了这个小小的花坛就不知道白花了多少冤枉钱,企业怎么能不穷?到了承包制和厂长负责制实行以后,企业的一切行为都由领导说了算,为他们蚕食鲸吞企业财产打开了方便之门。工人既无权监督,自己也并不干净,只好任由企业恶性循环,最后破产垮台。

九是企业建设盲目上马,大嗡大哄,造成巨大损失。由于统治者急于求成,中国经济在五十年时间里经历过几次大的冒进和倒退,造成了巨大的浪费和损失:一是一九五八、五九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亩产万斤,这次冒进除了累死不少人,也造成了全国的大饥荒,饿死二三千万人。二是一九七○、七一年的小跃进,遍地“五小”开花,设备落后,浪费惊人,污染严重。例如当时在陕西延安这个资源少、品位低的地区,投资二千多万元兴建一座钢厂、两座铁矿和三个铁厂,建成五年亏损三千七百多万元,甚至超过了建厂投资,最后不得不于一九七九年关闭了铁矿和铁厂。三是一九七七、七八年的洋跃进,当时提出要兴建十大钢铁基地,十大化工基地,十大能源基地,又急功近利地遍地从国外引进技术设备。由于长期“突出政治”,贬抑商业,当时中国人根本就不会做生意,买了不少洋垃圾回来,或者因为技术人员跟不上无法使用,放在外面风吹雨淋最后报废。改革开放后,又经历了几次过热与萧条,每次都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我曾经走访过一个铁合金厂,是国家指派银行贷款一亿七千万元兴建的,刚动工就遇到一九八九年搞“治理整顿”压缩基建,工程就停了下来;到了一九九二年复建,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建筑材料价格涨了起来,钱不够用了,于是又追加贷款。就这么停停建建十多年,到一九九七年铁合金市场出现了供过于求,于是上级又决定停建下马。机器设备因缺乏保管状态很差,拍卖才得了七八百万元,都养活职工吃干喝净了。最后职工还没有安置,连本带息几个亿就这么打了水漂。

十是企业人员臃肿,近亲繁殖,劳动力素质和劳动生产率低下。中国作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国有企业有一个西方国家企业所没有的现象:三个人的活五个人干,

在西方国家,即使企业老板兢兢业业地干事业,也免不了在激烈残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留下来的却都是精英企业。为了生存,资本家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对产品升级换代、不断革新;拼命地压低原料消耗和人力成本,提高劳动生产率;对确实有能力的人才,资本家必须不断加薪,以利用他更好地为自己赚钱;资本家更不会自己贪污自己的财产;雇员能进能出,自己也有压力;万一失业则有社会保障体系给予救助。而在中国的国有企业里,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我并不一概否认那些革命领袖试图消灭剥削压迫、实现人人平等的伟大理想,但是社会变革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稍微不甚就会酿成巨大的灾难。然而,统治者们往往急功近利,恨不得一觉醒来就一步登天地进入共产主义天堂,结果欲速而不达,反而给老百姓带来无穷的苦难。直到今天,我们还要为那些早就死去多年的领袖们的浪漫主义即兴之作付出巨大的代价。

应当说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所提出的减员增效、优化资源配置、明确产权、拉开收入差距等等措施都还是对症的,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但是问题在于,操纵这些改革的主动权不在老百姓手里,而是在官僚——精英集团的手里。精英集团所进行的“改革”,也和我当初在银行里经历的那样,完全是从精英集团的私利为出发点的,因此必然是绝对地不公正的。这就是昔日革命浪漫主义杰作的后遗症:不改革是死路一条,要改革则是一场赤裸裸的掠夺。我们生在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我们的智慧和忍耐,和着血泪咽下叱咤风云的伟人们所留下的那一杯苦酒。

正如任何人都无法免于一死一样,不管你是否愿意,无论什么社会,都不可避免地分成精英和群众这两个大集团。即便是社会主义革命,尘埃落定以后依然如故,无非是出现了一些个人的沉浮。中国的改革最初是由官僚——精英集团发动的,在文化大革命那种彻底反人性的动乱之后,无论是精英还是群众都需要有一个正常的秩序,因此改革最初得到了人民的拥护。然而精英和民众利益并非一致,精英需要靠剥削民众养肥自己过人上人的生活,需要靠压迫群众维持他们高高在上的统治地位。到了八十年代末,精英与群众就已经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到一九八九年冲突爆发出来,最终是精英集团通过暴力获得了胜利。此后,民众追求自己做主的愿望受到压制,中国脆弱而幼稚的民主力量在严酷打压下日益分化瓦解,精英集团愈发的肆意妄为了。国有企业这个无人照看大蛋糕,就成了精英集团的囊中之物,任由他们巧取豪夺、肆意挥霍,到企业被吃干喝净的那一天,他们一拍屁股换地方,而工人就要倒霉了。

跟官方的宣传恰恰相反,中国国有企业的工人所遭受的剥削恐怕是举世罕见的。几十年以来,中国工人阶级被灌输“老有所养,病有所靠”,为了所谓“光明的未来”勒紧裤腰带,被给予极低的工资。虽然毛泽东时代有所谓公费医疗和免费分房等福利,但也是难以满足最低标准的生活需要。只是铁幕重重,官方恶意欺骗宣传,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西方发达国家工人阶级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因此反而产生一种盲目的感恩心态。工人阶级手中的财富数量之少,根本不足以完成任何财富的积累,一旦出现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陷于生活无着的赤贫境地。等到下岗失业,再加上教育产业化和医疗产业化两个恶政的雪上加霜,一些工人必然感到今不如昔,反而怀念起毛泽东时代来。

一九九四年夏天我放暑假回家,列车座位对面是武汉某个国营企业的推销员。双方都是年轻人,我们两个互敬香烟后攀谈起来,谈到了国营企业的现状。那个推销员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企业下岗真不得了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下岗”这个概念,不过不用他解释,我立刻就明白这个概念是什么意义。推销员谈到:他所住的家属院,有一家下岗工人,孩子过年想吃肉,可是家里没钱买,于是大年初一,绝望的孩子的父亲先杀死了妻子和孩子,然后自杀了。

回到家里,我把路上那个推销员的话跟父母讲了一遍。我父母一阵难过,但旋即又问:咱们家不也是跟下岗一样吗?但这个社会只要你拼命地干活就能生存,干吗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孩子,难道对干活的恐惧比对死亡的恐惧更甚?确实,当时我母亲的企业早就名存实亡了,四五年没有见到一分钱工资;我父亲虽然退休,但退休金往往一拖就是一年半载。要是靠工资过日子,早就饿死了。我的父母不等、不靠、不绝望,从八百块钱起家,也无当官的做后台靠山,慢慢地把生意越做越大,虽谈不上发财,但养家糊口却是没问题的。并非我父母不同情那些走向绝路的下岗工人,但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路不走,非要选择自杀呢?对比我们家在六七十年代的处境,现在的下岗工人还是要强许多,而且社会的包容性比那时还要大,为什么反而生存不下去了呢?

我写这番话并非是因为我对下岗工人不同情。恰恰相反,多年以来我一直致力于为底层民众的利益而大声疾呼。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人一辈子生活必须要靠自己的努力和拼搏,决不能指望什么政府和善人的施舍。一些人可能会具有菩萨心肠,但即便是太阳的光辉也不能照遍宇宙的每个角落,更何况是人。人必须自强、自立、自信、自尊,必须居安思危、勤劳节俭、量入为出,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当然,一个人具备劳动能力、提高受教育程度是勤劳的前提,因此,我坚决地反对贻害子孙的教育产业化和谋财害命的医疗产业化。我支持一部分人通过合法途径富起来,但反对一部分人穷下去。近一些年来,有一些人看到社会两极分化的现实,就以为有机可乘,于是便又把毛泽东时代当作“失落的天堂”重新抬出来,蓄意不提当年充斥的罪恶,夸大那些凤毛麟角的优点,试图挑起混乱,火中取栗,也确实蒙蔽了一些老百姓。其实,就如同《国际歌》里唱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救世主,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只能依靠自己。而那些政治骗子野心家们,也往往不是什么好东西,挑起暴力和仇恨弄得腥风血雨、玉石俱焚,大不了是一次改朝换代,等到尘埃落定,老百姓该怎么受压迫还是怎么受压迫,等待下一次“革命”。中国的历史这么恶性循环了几千年了,老百姓还是受压迫受剥削受欺骗受侮辱。唯一跳出这个历史怪圈的方式,就是让老百姓拥有不流血地选择政府、轰走不喜欢的政客的权力,这才是老百姓真正的解放。

一九九八年的一天,人事处开会。会上申处长传达了武汉市政府内部控制的一条消息:全市的下岗工人已达三十万人。武汉市城区当时只有四百万城市人口,却有三十万人下岗,这个比例无论如何不能算低。武汉市保成路有一个夜市,里面有很多下岗人员摆摊挣钱。一九九八年年初有一天下着很冷的雨,我在单位加班到夜里十点多回宿舍,坐在公共汽车上冻得缩着脖子。经过保成路夜市时,我看到夜市里居然还亮着灯,一些下岗工人冻得瑟瑟发抖地守着摊子,盼望着在这凄风冷雨中能不能遇到一笔生意。我看到这个情景,禁不住觉得鼻子有些酸楚。

下岗工人多了,危及到了社会的稳定。但政府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下令各个单位辞退农民工,搞“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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