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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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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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的工友任××大喊一声:“老任,帮我留个猪头!肥一点的!”任师傅是父亲的老相识,听到以后就从车上挑了一个大猪头,放在自己柜台下面,等到人散去了,我父亲才拿回家。

一回到家里,正看到我的母亲坐在家里发愁:快过节了,什么食品都没有。此时一见父亲提着那一个猪头回来了,顿时非常兴奋,一家人算是过了一个有肉的元旦。

到了一九七六年春节,我父亲为了买上定量的二斤豆腐,从早上四点排队一直排到下午才买到,把豆腐放回家,又排队买肉……买回的都是瘦肉,因为肥肉都被“走后门”的人买回去了。有人肯定会惊奇地问:卖给你瘦肉还不好?我就喜欢吃瘦肉啊!不过,那时的人们既缺肉、又缺油,喜欢买肥肉解馋或者炼油,跟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那些卖肉的、卖豆腐的,简直成了上帝,不管你是大学教授还是工程师,人人都得向他们陪笑脸以巴望能弄点肥肉解馋——然而这些人非常懂得如何把自己手中的权力最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恶劣的服务态度让人难以忍受。文革时期随着物资的长期短缺,“走后门”之风愈演愈烈,后来发展到“不正之风”,又发展到今天的腐败。如今父亲回忆起这段历史,吃惊地说:“人的适应性可真强,当时那么苦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现在想想都后怕,当时就为了吃上一口肉,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排十几个小时的队?”

尽管有人说文革是为了“整腐败分子、特权阶级”,但实际上那个时代照样有腐败分子、特权阶级,而且为数不少。虽然从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与今日腐败分子、特权阶级同日而语,但是与当时的普通工人相比,干部们的生活就是强得多。那时的白糖异常紧俏,平时根本就见不到,一般人只能以糖精代替。然而,我的父亲就曾亲眼见到,单位头头们家里的白糖放得时间太久而变质,竟然被白白扔掉。此外,头头家里还有不少上海产的巧克力奶糖、麦乳精、名烟名酒等等,这在普通工人家里是根本见不到的。

不仅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也非常短缺,一段时间里,全国一度“八亿人民八部戏”,虽然有些夸张,但基本上见不到什么文艺作品倒是真的。即便偶尔有几部文艺作品,也是硬套“文革”公式,贯穿“两条路线斗争”,无论是描写大庆油田的,描写南京长江大桥建设的,还是描写农村的,除了环境变变,情节、人物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我在上大学时候,买了学校处理的图书馆藏的几本书,其他几本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其中有一本叫《南京长江大桥》。这几本书尽管描写的事情不同,但里面的人物和情节却是一样公式化:一个存在糊涂认识的老革命,一般担任正职;一个苦大仇深的造反派,虽然不担任很高职务,但革命路线站的稳,在工人或农民里威望很高,一呼百应;一个走资派或者阶级敌人,一般担任副职,副总指挥、副厂长之类角色,总是搞破坏,甚至执着到了冒着生命危险搞破坏的变态程度;一个头脑简单的革命群众,特别容易被坏人蒙蔽,被教育后又幡然悔悟,又变成特别坚强的革命战士。这类“文艺作品”情节大体相似:阶级斗争特别复杂,坏人隐藏很深,除了火眼金睛的造反派以外谁也识不破,造反派觉得困难时都在半夜学毛著,学着学着豁然开朗,于是往往站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窗外万家灯火”。结局千篇一律:坏人想尽办法破坏,最后狗急跳墙,结果被造反派带领革命群众抓个现行;老革命受到教育,头脑简单的群众获得成长。人物也没有个性,只有“好”与“坏”的面具和标签。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五章 艰难时世(1972~1976) 十二、也有值得怀念之处

不过,那个时代治安倒是很好。一九七六年春节期间我们家两次遭了盗窃,小偷别的什么都没动(不过,除了那台收音机以外,当时也是一贫如洗的我们家也的确没什么东西值得偷),只偷走了放在桌上的两盘饺子。虽然父母为这两盘饺子的丢失也心疼(那可是来之不易的细粮和肉啊!),但想到那个小偷定是家里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才会铤而走险的,因此反而可怜起他了。另一次,小偷在大年三十晚上偷走了家里挂在外屋的一块肉。那个小偷定是个走投无路的老实人,当时家里买了两块肉,一块大一点,新鲜一点;另一块小一点,不太新鲜了。山西冬天外边冷,屋里暖和,为了保鲜就把两块肉挂在冷一点的外屋。小偷只拣那块小一点的肉偷走了。我父母发现后,不但不骂那个小偷,反而感叹,那是一个好人。

我三、四岁时父母每天上班,就把我和姐姐锁在家里。那时也没什么防盗网、防盗门,调皮的我就把窗户玻璃上的钉子拔下来,跑出去玩。姐姐不敢跑,我就独自上街。有一次我自己跑到离家好几里外的电影院去,人家不让进,我就在门口玩起来。等到中午父母回家不见了我,急的发疯,全城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后来邻居跟父母说我临走时跟他们说了句“影影”,于是父母猜我会不会跑到电影院了?等心急火燎地到了电影院,看到我正在和几个小孩坐在地上玩呢!还有一次,父亲跟母亲说要随单位文工团去“七五三”兵工厂调演,他们说话时我听到了,知道又可以吃上些肉啦,就自己跑到去那“七五三”兵工厂的必经之路旁等着,等到父亲单位的大客车来到这条路上,大家异常惊讶地发现了我,于是我就上了车,吃上了一顿大肉——当今,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自己的小孩这样单独行动。

那个时代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比如说公费医疗。七十年代,父亲的一名姓赵的工友因为铁屑插进手掌中化脓引起败血症,局医院没法治立刻就转送到北京的铁路总医院,还派了三个人轮流招呼,一直到痊愈。还有一位段姓工人,一九七二年因为肠癌被送到上海铁路医院,开刀后截去了一段肠子。但是由于肠道缩短而导致吸收很差,人饿得不成样子。后来单位又把他送到上海铁道医院,植入了一段动物肠子,手术很成功,至今还健在。还有一位姓苏的工人,一九七六年脑部因绦虫孵化而导致腹水压迫视神经失明并经常性昏厥,转至上海铁路医院植入永久性水泵(国产),抽出腹水后眼睛复明,一年后水泵坏了,又送到上海铁路医院植入美国进口的永久性水泵,健康存活了十七年,也是分文不收。

虽然生活在“广阔天地”里的农民没有公费医疗,但当时的医疗费用是非常低廉的,一个感冒之类的疾病,一两块钱就治好了。而且那时医生的职业道德非常好,例如我的姐姐出生时我母亲难产,那样的情况医生也不用产钳(用产钳容易导致胎儿畸形),而是慢慢地用宽布带子一点点往下勒,前后折腾了好十几个小时。结帐时,仅仅花了十二块钱。此外,在一些紧急情况下,医院也是先救人,再收钱,有些确实没有钱的,也就算了。那时的人们尽管穷,但很少有从事坑、蒙、拐、骗、抢的。因此,建国后我国居民人均预期寿命大幅度提高从三十五岁提高到六十七岁,而改革开放之后,虽然经济建设搞得不错,但人均寿命却基本没有提高,甚至已经不及斯里兰卡等贫穷国家。这难道不令人深思吗?

再看看“医疗产业化”的今天:据《××晚报》报导,一位七岁的小男孩三年前由于阑尾炎引起的肠粘连而动了造瘘手术,将其两截小肠留在体外进行排泄引流。由于无钱进行第二期手术,三年多来,小孩的肠子一直挂在体外!看了这个报导,不知读者有什么感想。我本人可以断言:我刚才列举的三位普通工人,如果在今天恐怕没有一个可以幸存下来,因为他们和这个小男孩一样,没有钱。——这样的社会,这样的生存状况,一些人反而又怀念起毛泽东时代,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五章 艰难时世(1972~1976) 十三、“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前面提到过,我的父亲参军以后,就曾经在部队文工团干过一段时间,转业后又在开封市文化局工作,也是搞音乐。以后虽然当了工人,但在音乐方面水平还是有的。因此,我的父亲就被吸收参加了铁Z局的宣传队。此时的中国,正在刻意营造“莺歌燕舞”和“形势大好”的氛围,来证明这场“文化大革命”是胜利的、必要的。各个大企业、机关、学校、厂矿、军队竞相办起了宣传队,每天唱来跳去,营造歌舞升平的气氛。

铁Z局是大单位,吸收参加宣传队的都是文化水平比较高,或者在文艺方面有些修养的工人和干部,里面也算是人才济济,还有许多名人之后。例如前面提到的老作家魏巍的堂侄魏××,还有黄炎培的外甥王××等一些人。这些人大概也是受了家里文化氛围的熏陶,人人都很有两下子。

在宣传队里,由于我的父亲不仅作风正派,技艺精湛,而且在指导年轻人时非常耐心细致,因而他赢得了同事们,特别是年轻人的尊敬。直到二○○三年,父亲得癌症以后,他当年在宣传队的两个同事龙××和夏××来我家看望他时,还一起回忆起在宣传队里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们二人还是二十多岁正当年,现在也都是快退休的人了。席间,他们还动情地唱起了当时在宣传队里唱的那些歌曲,还包括当时不许唱,他们偷偷唱的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

当时的铁Z局宣传队全名是“铁Z局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顾名思义,是专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那时,也不许演别的东西,天天排样板戏,从《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到《龙江颂》,几个样板戏都演过。实事求是地说,几个样板戏从舞美设计、唱腔和故事情节的安排上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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