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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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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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这些大城市里,还残存着舞厅、夜总会等“资产阶级醉生梦死的场所”。有一次父亲跟随一位首长逛街,这首长是农民出身,进城不久,对大城市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因此走进到一个夜总会里。穿着公安部队军装的他们一进入夜总会就引起了惊慌:舞也不跳了,歌女也不唱了,乐队也停止了演奏,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一动不动。首长见状,连忙小声对父亲说:走吧,人家都怕咱们呢!

渐渐地交谊舞开始流行起来,全国上至中南海、人民大会堂,下至机关、学校、部队,到处都在办舞会。刚刚进城没多久的部队官兵都在学跳舞。父亲所在部队一位首长也迷上了跳舞,由于他的老伴是个“解放脚”(「注」“解放脚”指旧社会妇女缠足,中途放足,因此足部有些畸形),没办法跳,于是他就找女文工团员做舞伴。他老伴怕他被狐狸精迷住了,就私下找到父亲作探子,每天监视首长和哪个文工团员跳了舞,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异常情况。

武汉公安总队第一任司令员名叫张德发,是个正师级老革命,年纪并不很大。进了城之后,他与一个资本家的小姨子结婚。后来,他逐渐走上了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道路。张德发最大的罪行,就是不请示上级挪用公款与资本家做生意,结果全赔进去了,“三反”中,被定为“蜕化变质分子”枪毙了。二○○三年,中央电视台放电视剧《江山》,我父亲看了以后,对里面的情节和人物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一段时间,正是大力提倡“社会主义大家庭”友谊的时期,来自苏联、东欧和朝鲜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客人很多,文艺演出接连不断。我父亲喜欢文学艺术,每场必看,在武汉看了苏联红军亚历山德罗夫红旗歌舞团、朝鲜人民军艺术团、匈牙利歌舞团、波兰玛佐夫舍歌舞团(「注」玛佐夫舍是波兰地名,位于现波兰共和国中部地区,该地区以民间舞蹈“玛祖卡”闻名于世)、乌克兰小白桦艺术团和东德警察艺术团的演出。苏军红旗歌舞团是苏军艺术水平最高的文艺团体,演出时盛况空前。其演奏的曲目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神圣的战争》和《太阳落山》这两首歌。当时父亲有一位战友,看完演出后激动不已,说听这两首歌时“浑身起鸡皮疙瘩”,父亲听后大笑:“起鸡皮疙瘩可是个贬义词啊。”那位战友连忙争辩,说:“哪里呀,我这是激动,从来没听过这么震撼人心的歌!”朝鲜人民军艺术团水平则比苏军歌舞团差远了,父亲只记住了他们那个报幕员,报幕时嘴里发出“欧穷空龙……”之类难听的喉音,演出内容全记不住了。东德警察艺术团来了四个人,当时穿的衣服跟纳粹的还有点像,肩章如同银色的麻花一样,全是吹铜管乐的。来自贝多芬和巴赫故乡的艺术家们确实不同凡响,铜管乐吹得如同弦乐一样柔和,在中国演出了很多场次,当时招待得相当丰盛。可能是因为当时东德正处于战后重建阶段,生活过于艰苦,那四个东德警察后来竟然不想走了,坚决要求到中国的各大城市、大厂矿、甚至农村去做常年巡回演出。

一九五五年,部队开始实行军衔制,父亲被评为准尉军衔,我们家以前曾有一张他当时的照片,穿着崭新的苏式军服,胸前别着纪念章,显得英姿勃勃。可惜后来搬了好几次家,那张照片找不到了。年轻的父亲有文艺的天赋,什么乐器拿来一学就会,又非常勤奋刻苦,无论键盘乐、弦乐都很精通。后来,父亲在部队文工团干过一段时间,而他的手风琴独奏《东方红》还曾经在电台播出。有一年元旦,在武汉璇宫饭店(「注」位于今武汉市汉口江汉路)召开了来华专家联欢会,部队派父亲他们几个为来华的苏联和其他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专家们助兴。联欢会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团结友谊的气氛。

在武汉时,我的父亲还看了一部西班牙电影《黑帆》,讲的是西班牙宗教改革时,新教和旧教之间教派冲突的事情。电影的一些情节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信仰新教的和信仰旧教的势同水火,各自手挽着手组成队伍大打出手;抓住“异端”教派的人以后,就把这些人绑在铁柱上烧成焦碳……看完这部电影以后很久,父亲一直想不明白这部电影在讲什么意思:里面的人都是天主教徒,干吗非要争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惩罚那些异端?这些疑问困惑了我父亲很久,直到十几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看到电影中的情节在中国各地街头一点都不走样地上演时,才恍然大悟。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九、“双轮双铧犁”事件

双轮双铧犁是五十年代传入我国的一种新型农具,这种犁有两个犁铧、两个轮子,其特点是这种犁耕过以后,可以犁出互相平行的两条、比一般犁深得多的沟垄。对比原来使用的单铧犁、木犁和七寸步犁来说,双轮双铧犁在理论上可以把耕地效率提高不少。这种犁缺点是比较笨重,体积庞大,犁地时需要五、六头牛才能拖动。因此,双轮双铧犁适用于地块平整、土壤层比较深的大平原地区,比如说中国东北或者俄罗斯的东欧平原,而不适用于山区或者丘陵地带。

按理说,一项新技术发明以后,只要能提高效率,人们自然会喜欢、接受。我国是“七山一水一分田”,大部分耕地处于山区或者丘陵地带,地块小、不平坦而且土壤层浅,双轮双铧犁并不适用。因此,多数中国农民并不喜欢用这种犁。一些基层的干部对当地的情况比较了解,也抵制这种犁。然而,在毛泽东对“双轮双铧犁”表态之后,全国就开始强制推广和使用双轮双铧犁。那些抵制“双轮双铧犁”的干部,却被指责为“右倾”、“保守”等遭到打击,有的地方甚至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很多干部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在糖衣炮弹前没有倒下,却栽倒在双轮双铧犁这个“不祥的蛋”面前。

在各地批判、撤换了反对使用双轮双铧犁干部们以后,全国工厂日夜加班紧急生产双轮双铧犁,据说数量高达五六百万套。但是,强扭的瓜不甜,有些地方没有如此之多的牲口,有的地方土壤不深处就是石头,因此根本就无法使用双轮双铧犁。于是这些“先进”的犁被束之高阁,然后又被销毁。“双轮双铧犁”事件不但造成了人力、物力的巨大浪费,而且打击了很大一批实事求是、敢讲真话的基层干部,换上来的都是些一味迎合上面、眼睛朝上不朝下的人,这为“大跃进”期间假话、空话、大话满天飞,不按客观规律办事,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双轮双铧犁”事件发生之时,我的父亲还在部队中,在支农时听说了对抵制“双轮双铧犁”的干部的批判。当时他就感到困惑:耕地用什么样的犁,是农民自己的事情,何必要管起来?为什么用不用这种犁竟然可以决定一个干部的命运?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制度产生疑惑。因此,多年以后,他仍然对“双轮双铧犁”这个不大不小、早就被人遗忘的事件记忆犹新。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十、胎死腹中的肃反运动

一九五五年冬天,伴随着“胡风、潘汉年反革命集团”冤狱,一场“肃反”运动突然间迅猛地开展起来,父亲所在的公安部队也未能置身事外。运动刚一开始时,是一些职位比较高、家庭出身不好、个人经历复杂的军官被隔离审查;接着审查对象的范围逐渐扩展,也牵涉到职位低一些的人。起初,我父亲被上级指派负责和别人轮流看管一个被隔离审查的校官,那人被审查的原因是曾经被俘过。审查中为了迫使犯人招供,采取了体罚战术:不准犯人睡觉,只要看到犯人一打盹就大喊大叫把他弄醒;一连几天不给犯人喝一口水。但尚年少的父亲看着那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每次在自己值班时都把自己茶缸里的水弄一点给他喝,见到犯人睡觉了也不去干涉,有人来了才慌忙把他叫醒。然而那个犯人实在是太困了,有一天有人来时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结果被人给发现了。很快,有人检举揭发了父亲的行为,他自己也被“隔离审查”。

审查对象越来越多,几个禁闭室已经放不下了。于是上级专门拨出了一个大院子,把审查对象集中在里面学习政策,鼓励互相揭发,还派了一些专职的“管理员”进行监管。我父亲的经历是一清二楚的:解放前还是小孩子,刚解放就参加了解放军;最大的罪过就是玩忽职守,让那个犯人喝水睡觉。因此,年轻单纯的父亲并没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问题,算是审查对象里面心态最好的一个了。

审查对象中,有一个姓袁的助理医生(「注」部队里简称“医助”)跟我父亲住在同一间大屋子里,是一九四七年参军的。袁医助是个非常厚道的人,也很有文化,但是家庭成分不好,在上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其实我父亲很清楚:国民党时期政治号召力不高,没几个人会写申请参加三青团,因此往往是由负责审查的国民党官员指定,一般是看着谁顺眼谁就入团,发个表格一登记就算是三青团员了。假如光是这些事情倒还好办,要命的是袁医助被隔离审查后,有人为了图自保积极揭发别人,说曾看到袁医助保存有国民党的党徽。审查人员根据揭发,在袁医助宿舍里搜出他保存的一些旧明信片,上面印有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解放前很多国民党邮政当局印制的明信片上都有这东西,今天看来保存这些友人通讯的记录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可以当作珍稀的收藏品。然而,当时特殊的政治气氛下,保留有前政权的标志物是一项弥天大罪,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于是,袁医助立即被当作重大反革命嫌疑重点监管。

由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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