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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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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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星夜赶写一张大字报反戈一击。我还记得很清楚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当时觉得掷地有声,今天看来,却是毫无逻辑可言,我们的论点是:我们都是红卫兵,来自红五类家庭,根正苗红。我们对毛主席有天然的深厚感情,对阶级敌人无比仇恨,我们决心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由于这些原因,我们对坏习气有天生的免疫力,决不会沾染抽烟喝酒偷东西乱搞男女关系等恶习,那些匿名造谣诽谤红卫兵的人别有用心,革命群众应该提高警惕,挖出他们的黑后台。这个事件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走资派正在进行垂死挣扎,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

大概我们的威胁惊动了高层领导,没几天,我们接到邀请去和中南局党委副书记吴芝圃谈话。他对我们的态度和蔼亲切,几个小时坐着听我们批评广东省委,还建议为我们安排一次〃接见〃,当面对广东省委领导进行帮助。

〃我们可没有时间'接见'他们了,我们还要做更重要的事呢。〃我记不得究竟还有什么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回想起来,那时我已开始对政治斗争感到厌倦。这远不是我想象中的斗争:理论和宣言,灵感和激情,真理的追求和崇高的牺牲。这是对权力的争夺,既丑恶又冷酷无情。够了,够了。9月还没过完,我们已决定离开广州。

在我们离开广州时,我们这一干人个个鸠形鹊面。我的嗓子全哑了,张开嘴什么音都发不出,真是种怪异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发表了太多的演说,终日跟人辩论,高声引用毛主席语录来压倒对方,加上睡眠少,饮食又无规律。有时我们连续两、三晚不睡觉,有时一天只吃一餐饭,甚至不吃饭。

其实我觉得能活下来已属万幸。我们离开广州前的一个晚上,我跟着一队红卫兵在中山路上走。后半夜,整个城市都睡了,街道昏昏暗暗,我走得精疲力尽,两条腿像拖了两块大石头,越走越慢,另一个才14岁叫武良的女孩和我走在一起。结果我们腿一软,竟在马路中间睡着了。

其他红卫兵走出两里多,发现我们丢了,回过头来找。还好在他们找到之前我们没让汽车或卡车压死,不然我们就成烈士了。像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在后人眼里是愚不可及的。为了一个荒谬的信仰而牺牲了生命,而今历史已几乎完全把他们遗忘了。我庆幸自己还活着,可以写出这些书来。

15 半透明之夜

我若能在1966年倒头睡着在广州城里的大街上,第二年回到家中又何以夜夜失眠?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躺在床上,睡眠像是跟我捉迷藏。我只好和自己论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去年,红卫兵是毛主席的小闯将,领导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每天都有于不完的事情,即使一天给我们48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时间睡觉。现在却镇日无所事事,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事物总是要走向它的反面〃,毛主席的话一点不错。老革命变成走资派,老红卫兵为了保爹保娘开始反对文革,虽然不是每个干部子弟都这样,但也为数不少。这些人真做得出!好了,现在我们又恢复学生身分了,毛主席说〃复课闹革命〃,但复什么课呢?老师们全都学乖了:什么也不做的人永远不会犯错误,日后也不会有人找麻烦说他们与学生为敌。

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革命……1966年我的第二次串联是为革命还是为旅游?说实话,我登华山的初衷纯是为了游山玩水,可到了那儿却阴差阳错地又闹了场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于……他们自以为聪明,以红卫兵之道还治红卫兵之身,结果引火烧身,悔之晚矣。

他们让我在山顶上填的那张住宿表得回答他们多少问题?60个?也许还不止。我父母的阶级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单位政治面貌,是否参加过反动组织,有无历史问题,有无海外关系……问得没完没了。去他的!无非在他们的寺庙里过一夜,要一个在寒冬腊月连炭火都不生的房间。他们给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个晚上都在簌簌发抖,阴气深入骨髓。窗外,山风横起,松林咆哮,西北气流雷霆万钧般碾过峰峦。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齿一遍遍咒骂那些老道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为我立档案的干部,还是公安局的户籍警?胆大包天,竞敢以阶级斗争为名耍我,一个红卫兵,来填写三代人的出身,这问题最让我没面子。哼!咱们走着瞧。山下华阴县中学有500名红卫兵,扫平这座道观人手足够了。把他们动员起来,半夜出发上山,到山顶10来公里,黎明时分给他一个突袭,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枪支弹药、电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证,否则也可以破除迷信。哈,这个主意不错。

三天后,计划如期执行,虽然没有找到枪支电台,仍然不失为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鸦片贩子和寄生虫,都由当地的红卫兵押解山下,扫地出门。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长的大床上,暖和舒适,腥红色的丝缎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间里,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缭绕,古老的铜盆里,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骑驾跨鹤飞越四海,山巅的青松,五彩的云霞,阴阳的和谐,甜美的梦境……

睡觉!睡觉!我一定得让自己睡着才行。5点半以前,别去想5点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放松,数数字,1、2、3……16,我今年16岁了。

我16岁生日是在贵州的遵义度过的,花了一分钱,买了一粒水果糖,自己庆祝了一下。那时我身边只剩一分钱了。11月间我和另外5名红卫兵一起离开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东方红,太阳升……〃别去想那首歌!它简直能让我发疯。我们一行人个个有自己的主意,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分道扬镳,说好回北京再见。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天刚破晓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进遵义城。我打着绑腿,脚穿草鞋,头戴竹笠,时下步行串联又大行其道。我也想亲历一番,选定的路线是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娄山关。

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此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奋战。寡不敌众,饥寒交迫,几千名红军战士长眠沙场。他们的墓碑树在路两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则写着〃无名烈士墓〃。

站在墓前,我仿佛听见每一位烈士在讲述一个英雄故事:子弹像蝗虫般飞过,河谷回荡着战斗的呐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红,痛苦和绝望深不见底,爱和梦驻留在青山翠谷之中。我被深深打动了奇Qisuu书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这些没有能够活着看到新中国的先驱们给的。我发誓要继承他们未竟的事业,让先驱者的热血在我身体内流淌。为了牢记这誓言,我决定把名字改掉,从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还是吉祥,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从今以后,我要叫红军!脱胎换骨,面貌一新。山河日月,请鉴我心。〃

红军,我第二次串联途中就一直用的这个名字,从云南边唤来的红卫兵也这么称呼我。我在路上与他们相遇,边走边谈,几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时,我们脑子里不存在〃隐私〃这个概念,聊起来百无禁忌,有疑必问,有问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一路与之同行的15个云南红卫兵都是硅矿工人的孩子,家乡在个旧。带队的年轻人17岁,高挑英俊,其他队员有的简直就是孩子,最小一个女孩才13岁。

人小志不小,我的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计划从云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先沿长征的路线到延安,然后取毛主席在解放战争中行军的道路进北京。好一个宏伟的计划:全程300多公里,全凭双腿步行!

〃不打紧,我们能走。每迈一步,就离毛主席近一分。今年如果走不到,明年也一定能走到!我们有决心!〃

这番话是一个14岁的女孩带着浓郁的云南口音对我说的,她的发音绵软轻柔,所表达的信念却是谁也不会误解的。〃我们每天走100里,一星期走7天,明年3月准能走到北京。〃

好个主意!我暗想,没准我也可以试试。毕竟我比这里多数女孩都大,她们能行,我难道就不行?这可是一个对我毅力的考验。

在陡峭的山路上一天走100里决不是闹着玩的事。当天下午我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真是一个典型的口头革命派。不论我如何紧赶慢赶,就是赶不上我这帮新朋友。他们抢过了我的背包(背包里装满了老三篇,我原打算一路上散发给农民看的,后来才发现有好多农民根本不识字),又抢过了我的铺盖卷儿,即便如此,我还是拖了他们的后腿。又走了一段路,我死活坚持让他们先走,不要再等我了。

天黑了下来,山峦化作大片的暗影。星星布满天空,没有月亮,脚下的路也沉到黑暗中去了,极目处看不见一座村落,听不见一声狗叫,还得走差不多10里才能到达今天的目的地。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是因为怕鬼怕坏人,而是感到实在力不从心。〃红军会哭吗?当然不会!红军流血不流泪。〃

〃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那个年代,无数的中国人遇到困难都会背诵这段语录给自己打气。话音刚落,奇迹出现了!我突然看到前方闪出一点灯光,开始时灯光在暗夜中飘忽不定,再走近一点,又亮了一点。最后我看到一盏马灯,映照3名云南红卫兵的笑脸,那个带队的小伙子也在其中。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到了目的地,左等右等不见我的人影,天这么黑,他们决定返回来接我。

他们陪我一起走到村里的红卫兵接待站。女孩们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热水倒在木盆里,一只小板凳放在边上,她们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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