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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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 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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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过去了,国事沧桑几变;作者个人如今亦已两鬓披霜。但是把一九六〇年以后,国史上所发生的事实,再为昔年拙文作补充注脚,则益信当年管窥所见而提出的「假设」,有其史学上的真实性。因此不揣浅薄,再次以一管之见,对孙文先生之思想的发展过程,从宏观着眼,加以检讨,来阐明孙氏思想之发展亦有其配合时代前进的「阶段性」。孙文之幸运和伟大之处,便是他居然能两度掌握主题,并从而领导了中国现代化运动中两个极重要的阶段——那个面向英、美的「辛亥革命」和面向苏联的「联俄容共」。
孙中山对「联俄容共」这一阶段、这一主题之掌握,简直与邓小平今日的「联美容国」政策,前后辉映,有异曲同工之妙!读历史的人,如把这两件史实摊开来比较着看,真不禁拍案叫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我们今日能把孙文思想发展的经过和他所掌握的各主题的「阶段性」来分析一下,其意义也就不止于单纯的历史研究。它对目前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也应有其鉴往知来的作用吧!
为孙文正名
读者之中可能有人对拙文文题,首先便要提出异议——为什么不用「孙中山」之名,而要用个并不太通俗的「孙文」呢?这点,我得首先解释一下:我们写历史的人,对所讨论的足以永垂史册的历史人物,应该用他在历史上活动的本名,不该用那些后来才使用的通俗名字。列宁原姓乌里扬诺夫,但是他在历史上所发生作用的名字,则是他的化名「列宁」。史书上、档案中但见「列宁」而不见「乌里扬诺夫」,所以历史家就该用「列宁」。爱新觉罗?溥仪,民国初年的人都叫他「宣统」,或「宣统皇帝」,但是写历史的人,则应叫他「溥仪」。曾国藩在清朝的谥法是「曾文正公」,写历史的人则应叫他本名。国民政府给予孙文的谥法为「国父」,写历史的人也不应该用谥法称谓。秉笔直书的史家如用谥法称呼,就只能写歌功颂德书,而不能写史书了(3)。
「孙中山」之名为今日世俗所通用。但是被称为「中山先生」的这位先生本人,却一辈子未尝自称为孙中山。他的名字大致有十来个,但是他在历史上活动的名字则叫「孙文」。他自己生前所习用的,以及有关于他的一切公私文件,均用「孙文」。(4)
「中山」一名的真正来源,今日已不可考;有人说他一度用过日本化名之一曰「中山樵」;也有人说那是日本人替他取的,含有贬抑中国的意味(5)。梁启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在本世纪之初,与孙氏作保皇与革命斗争时,向康有为(一八五八~一九二七 )作报告,亦偶用「中山」一辞,亦似有不敬之意(6)。
二次革命之后,中山或中山先生之名始渐普遍。首用「中山先生」这一称呼而含有敬意的,据说是章士钊(7)。此事犹待续考。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便是,孙氏除偶用「中山」作化名以图避人耳目之外,他向未自称中山;在他所签署的公私文件,以及他生前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公私文件,亦向无中山之名(8)。所以我们今日用中山之名来为他开个纪念会,固无不可,但是史家正式执笔为他纪事或作传,则该用他的本名「孙文」,不该用「孙中山」了。
「驱除鞑虏」的口号叫对了
孙文曾把启蒙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分为三等,曰: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不知不觉(9)。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这一段时期,在中国搞「洋务运动」的人,在思想界多少都有点先知先觉的成分。因为在近百年来中国步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西化」与「现代化」实是那个时代——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同义字。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七)那一辈洋务派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10),着重的是坚船利炮。张之洞(一八三七~一九〇九)那一辈,则主张「西学为用」。他们比魏源进了一步,因为他们要「用」的,已不止于坚船利炮了(11)。到康有为主张以西法变中法,搞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则其西化的程度,已经由「用」而及于「体」了。(12)而孙文(一八六六~一九二五)当年那一批小华侨们,则主张「驱除鞑虏,建立民国」(13)。那至少在政治上也有点「全盘西化」的意味了。
整整一个世纪快过去了。今日我们读历史的这批后知后觉,来翻翻满清末年的老帐,觉得孙文这一派所抓到的实在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当时在海外定居、留学的小华侨和留学生如孙日新(中山学名)、杨衢云等,对这个主题均已洞若观火,可是国内的知识界则尚见不及此(14)。
由民族革命从而建立「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实是人类现代文明史上的特殊现象。一部现代世界史便是一部诸民族国家之间的斗争史;它也是工业革命初期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亚当?史密斯(一七二三~一七九〇)撰写的《国富论》中所论之「国」,便是当时在英格兰小岛上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所建的英国(15)。美国革命时期的十三州,事实上也是一个民族国家,其后扩张成北美洲的一大帝国主义,才对其它民族兼容并包的(16)。
这一民族国家在十九世纪之末季,由于德意志和意大利之统一,并产生了许多民族英雄的传奇故事,民族主义竟成为当时的时代精神(17)。白种帝国主义者尚且如此,则被压迫民族就不用说了(18)。
我国的满清皇朝到十九世纪末年,实在是气数已尽,无法再继续下去;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击中要害,它会无限期地苟延残喘的。天王洪秀全的错误,便是他没有抓住这个主题,而乱搞其不急之务的「天父天兄」,终至身死国灭,为史家所笑(19)。他那时如只搞单纯的「民族革命」,恐怕曾、左、李、胡也早已望风披靡了,「中兴名臣」云乎哉!
所以从实力上说,孙中山比起洪秀全来,相差不知几千万里了,而偌大的清帝国不亡于洪、杨,却被孙文的几个口号叫垮了,何哉?主题使然也。孙中山把主题摸对了,几颗炸弹一丢,满清帝国就土崩瓦解了(20)。
我国战国时代军阀打内战,有个叫智伯的用河水来灌人家城堡,灌得对方吃不消了,智伯大喜说:想不到灌水也可亡人之国(21)!其实亡人国并不必灌水。只要主题找对了,叫它几个动听的口号就够了!打内战,口号比洪水厉害多了呢(22)!
孙文这个「驱除鞑虏」的口号是叫对了,因为它主题鲜明。在这个主题之下,把大清帝国之内一切罪恶,都派给鞑虏去承担,打击面缩小,抵抗力也减少。在一般人心目中,一旦鞑虏驱除,中华恢复,则其它一切枝节问题似乎均可迎刃而解。这一响当当的口号,在那时真是既可服人之口,又可服人之心。人心之向背,便决定了大清帝国覆灭的命运。所以武昌城内一声炮响,举国风从,「辛亥革命」就变成个历史上伟大的里程碑了(23)。
美国模式的困扰
以孙文为精神领袖的「驱除鞑虏」这个模式的「革命」,历史上是有先例的。早在一三六八年,凤阳人朱元璋就照样的驱除鞑虏、建立明朝。朱元璋的问题不大,他把鞑虏驱除了,按照传统模式,做个「开国之君」,则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同一型态的民族革命,发生在一九一一年,问题便复杂了,因为它发生了鞑虏被驱除之后的国体问题(24)。「帝制乎?共和乎?」无论帝制论者是怎样地能言善辩,二十世纪的世界潮流是不许任何人再来做皇帝了(25)。
既然时代已不允许再出个皇帝,则「建立民国」就必然成为另一时代的主题。问题是建立哪一种模式的民国呢?以孙文为理论骨干的革命党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当时的「美国模式」(26)。美国那时因搞资本主义而出了毛病;以亨利?乔治(Henry George,1839~1897)的理论为基础的一些社会改革家正在闹一个叫做「国民运动」的社会改革(27)。
亨利?乔治的思想也影响了孙文,所以孙氏在考虑采取美国模式之后,又加上了一个新的革命口号叫做「平均地权」(28)。但是那时追随中山的人,则认为这一口号是不急之需(29)。而反对中山的人,则认为它是煽动农民暴动的致乱之源(30)。总之,这一口号不是当时的主题。那个领导和推动武昌起义的革命团体共进会,乃干脆把「平均地权」这一口号改为「平均人权」(31)。
所以辛亥革命以后的民国,便是一个美国模式的民国(32)。那位一辈子崇美的胡适先生对这个「民国初年」的民主政制推崇之至;等到它终于崩溃了,胡氏还惋惜不已(33)。
不幸的是,这个生吞活剥了的「美国模式」在中国施行起来却完全走了样(34)。何以故呢?则史家论者多矣(35)。但是归根究底一句话,便是中国并不是美国。它没有英美传统中的必要条件。东施效颦,就必然走样。就以国会中,胡适先生十分信服的,从龙之士的八百罗汉来说,他们哪一个是真正民选的呢(36) ?八百罗汉之中,革命前很多都是舍身为国的革命志士。可是革命成功了,做上「京议员」的大官了,又不懂代议士在民选政府中的真正涵义,因而就难免个别的变成了贪财好色的官僚,把个国会弄得乌烟瘴气(37)。要以这样一批官僚政客的投票来制衡并组织「责任内阁」,把袁大总统选下去,这一点不特袁氏当时心有未甘,纵是当时有识之士和后世公正的史家也应为袁氏不平(38)。
笔者读史无心为「洪宪皇帝」打翻案官司;只是觉得袁的对手方也并不那么可敬可爱罢了。话说回来,民国初年那个美国模式的破产,不能单怪袁世凯要做皇帝,双方都有责任;其所以然者,实是当时中国没有实行美国模式的任何条件。天真的胡适便因为见不及此,才对当时那批政客存有奢望。
袁、孙对寡头政治之尝试与构想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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