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让他心里一阵沁凉,他忽然就觉得腹下烧起了一股火,很有心旌动摇的感觉。他心里一惊,想到他十六岁时初尝云|雨,如今只不过被她一打量,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按捺不住,心里暗骂一句脏话,定下神来,朝宁西锦说了一句告辞,明日再来看她,便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跨出房门去。
及至到了房门外,辛云川方想起那件重要的事情来,刚想转身回去又停住了,怔怔地在暮色中立了很久。
辛云川指给宁西锦的丫鬟叫阿璃,话不多,身手十分伶俐,待宁西锦额头上的疤好得差不多时,就按着烙印原来的样子替她描花,一边描一边笑眯眯地说:“小姐,以后阿璃一天给你换种花样,保准让别人瞧不出原来的疤痕。”
宁西锦不习惯被人服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笑笑说:“我自己来吧。”
阿璃在一边微笑:“宁姑娘,我知道你对下人亲和,可到时成了三少的夫人、辛府的当家主母,有些架子还是要端的。”
宁西锦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刚要解释,阿璃却一甩长辫子,出门打水了。
陆仲之听到消息来辛府看宁西锦,那时宁西锦已经大好了,身上穿了辛云川让辛如婉去成衣铺里新买的百褶裙,额头上画了一朵鲜艳娇媚的花,整个人就明妍妩媚了许多,陆仲之在门外呆了一呆才进去,假装咳了一声。
宁西锦朝他微笑:“小世子。”
“嗯,你好些了?”
“好多了,辛少将军府里的药有奇效。”
陆仲之想那是废话,辛少将军要真心对一个人好,天上的月亮也能摘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这样,很好。”
“啊?”宁西锦莫名其妙。
“我是说……你不知道,从前云川哥在战场上拼杀,底下人难免会被捉去当俘虏严刑审问,很多人禁不住酷刑,没少背叛过他,阋墙、反目、出卖……你能这样待他,很好。”
宁西锦觉得脸热得要烧起来,又莫名的有一股怒意:“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我和他没什么,我只不过、只不过看他是个好人,好人是该有好报的!”
陆仲之一脸无辜受累的委屈:“你干嘛这么大火?我说啥了?你这样确实很好嘛!云川哥……”话没说完,被宁西锦一把笤帚赶了出去。
过了几日,段华熹也来辛府看宁西锦。小齐王头戴紫金冠、腰佩白玉带,气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大刺刺一屁股坐稳在凳子上,才斜斜看了一眼宁西锦,一看之下有些怔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郁郁地开口:“宁西锦,你打扮成这样,我不习惯。”
宁西锦低头一看,是辛云川新买的又一条裙子,穿戴起来阿璃直夸她好看,只是不知怎么又碍了小齐王的眼,心里就不乐意了:“嘿我说,你是不待见我好还是怎么的?我宁西锦一辈子就只配穿荆钗布裙?你那位宁梦衣宁大小姐满身的琳琅环佩,都没见你说她,我不过拾掇干净穿了一条裙子,又哪惹着你了?”
段华熹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哪里受过气,又是高傲嚣张的性子,此时立刻把心里话吞进去不讲,冷笑一声:“小爷我管你穿成怎样,你谁啊你?我不过一句话,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果然是市井刁民,能和宁梦衣相比么?”
宁西锦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表情,转身拿屁股对着他,一言不发。
段华熹本来说完那段话已是后悔了,一看到宁西锦不咸不淡油盐不进的赖皮相,又被激起火来,腾的站起来就往外走,恰好撞见来探视宁西锦的辛云川。
辛云川冷淡地打量他几眼:“又和宁姑娘杠上了?”
段华熹气呼呼一甩袖:“泼妇!”
辛云川低头不知思忖什么,半日才慢吞吞答:“西锦是一个好姑娘。”
段华熹哈哈大笑,笑得扇子差点跌了骨,笑完了说:“好姑娘,那你三少去娶嘛,你堂堂一个大兴皇朝少将军去娶这种家世的人,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你就去吧。我段华熹可丢不起这人!”
辛云川等段华熹走远了,才进了宁西锦的房,宁西锦看到他,想起辛如婉和阿璃打趣她的话,不知怎的就不自然起来。
辛云川倒是很淡定:“宁姑娘,辛某唐突,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宁西锦十分猥琐地吞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问。”
“你想见宁相吗?”
这句话像一个惊雷,劈得宁西锦脸色白了又青,说话越发不利索了:“你你你你、你知道了?”
“我猜的。若是你想,可由我来安排。”
宁西锦不说话了,心底挣扎了又挣扎,她从落脚山千里迢迢跋涉至京城,就是为了寻亲,刚来的头一年,仗着有宁筱庭当年留给她娘的信物,贸贸然直闯相府,满以为认亲之事风调雨顺,被门口两个卫兵连着挡了三个月,到后来连相府方圆一里都踏不进之后,终于认清了现实。再加上盘缠用尽,最后连认亲信物都当了以后,才彻彻底底死了心。
辛云川的话却像一把火,又点燃了她心里那些灰烬,且越烧越旺,她咬咬牙,原来她究竟是不甘心的。
第10章 认祖归宗(二)
宁西锦进了自家院子,与金条一同扑上来的还有大迢,毕竟才是十二岁的孩子,说话之间已然有了哭音:“头儿,你可回来了!”
宁西锦惊诧得下巴都要砸到脚面上:“大迢,你可是哭鼻子了?”
大迢恶狠狠凶巴巴擤去一把鼻涕,冲她大声嚷:“谁哭了谁哭了?”
宁西锦心软下来,揽过大迢的肩膀:“好啦好啦,我回来了啊。我听辛少将军说了,多亏你去找的他,才把我救出来。”
大迢咕哝:“我起初找的不是云川哥,是仲之哥,只不过找到仲之哥的时候云川哥刚好也在而已,仲之哥听了没说什么,倒是云川哥立刻就走出去了,后来就听说你被救出来了,我想去看你,仲之哥说时机不对,多一个人牵扯进来就多一分危险,才没去的。”
宁西锦仔细端详大迢和金条,金条胖了许多,四只爪子撒泼奔起来的时候,屁股一扭一扭;大迢壮实了许多,身上穿了白衫褂子,看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见她打量自己,脸上一红:“是仲之哥替我买的,你不在的时候他送我去了城南的清风书院,说读书人要打扮的斯文点,好看吗?”
宁西锦点头,金条和大迢不一样,金条她可以带在身边,大迢却是个人,如今有陆仲之在,她可以放心了。
晚饭后她把大迢留了下来,摆出促膝长谈的模样:“大迢,我要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要去见我爹了,顺利的话,我以后大概不回来住了。”
大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将头皮挠得雪花翻飞,焦躁地往地上一踢:“那我以后见不着你了?”
宁西锦心里一软,语音都放柔了不少:“不会的。你听我说,我爹是宁相宁筱庭,我认了亲,大概是要住进相府的,可你还是我弟弟,我不会不管你的,你好好的念书,可别给我丢脸。“
大迢傻乎乎地嘿嘿笑起来:“那以后我就是宁相千金的弟弟,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我一根指头!”
宁西锦立时无语凝噎。
她心慌忐忑,第二日起得很早,她走出辛府的时候,辛云川给她买的衣服一件都没带走,倒不是矫情,只是觉得自己在段华熹面前反正是没有什么尊严了,可在辛云川面前,她不能糟践自己,辛云川……和段华熹不一样,因此为了一股傲气,穿了自己的旧衣服回来,今日和辛云川约好了要和宁筱庭见面,扒拉了很久才找出一件自认为较好的衣服,套到身上,走出门框时,差点绊一跤。
到了辛府,阿璃迎出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宁相来了,三少陪着他在花厅。”
宁西锦跟在阿璃身后,一步步走得既虚浮又沉重,耳边心跳一声急过一声,像是要在腔子里炸开来,及至到了花厅门口,看到厅里背对她看墙上书画的宁筱庭,顿住脚再也走不动了。
辛云川急走几步,一把握住宁西锦的手臂,带到宁筱庭面前:“宁相,人来了。”
宁筱庭转过身来,果然是温文敦厚的一个人:“姑娘,是你要找我?”
辛云川悄无声息地带走了阿璃,屋里只剩宁筱庭和宁西锦两个人。
宁西锦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口水,心里设想该如何告诉宁筱庭,比如:宁相,你还记得落脚山下的苏兰衣吗?再比如:宁相,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女儿吗?
最后开口却只有轻轻的一句话:“我叫宁西锦,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她说,西边锦绣如华。”
宁筱庭的表情如遭雷殛,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呆若木鸡。
宁西锦继续说:“你送娘的那支簪子,被我当掉了;娘让我带来的你爱喝的埋了十四年的陈楂酒,也被我送人了,所有信物都没了。”
宁筱庭愣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回过神来打量宁西锦:“兰衣她……”
“两年前过世了,临死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找你。”
宁筱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的时候恰好让宁西锦看到他眼角的泪光一点,再转头时,已然恢复了常色:“我对不起兰衣,亦对不起你。”他的眼神落在墙上一幅兰花图上,盯着看了很久,神色恢复了镇定,微微点头:“兰衣的夙愿,我会成全。西锦,你随我回相府吧,认祖归宗。”
宁西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宁筱庭后头,心里五味陈杂,恍惚中想起宁梦衣的名字,梦衣梦衣,他是将对苏兰衣的想念寄托在另一个女儿身上了吧,可终究是负了她娘十六年。
辛云川看见宁筱庭带着宁西锦出来,吃了一惊,心想这对父女认亲倒快,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心念转间,朝宁筱庭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宁相。”
宁筱庭对辛云川十分客气:“辛少将军,此番我与西锦能够父女相认,多亏你从中牵线。这个人情我宁某欠下了,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辛云川把嘴角往上挑了一点:“客气。”
看着宁筱庭要走的样子,终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