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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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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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①。

……………………

①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你自己的人会做泡,倒来跟我商量什么?”

“可人家要的是丫头,我打发来旺儿去合适吗?”

“反正是做泡嘛,丫头小子不一样么?”

林炳讪讪地退了出来,边走边在琢磨这件事儿。刚走到穿堂门边,正好碰见来旺儿迎上前来,回说太爷房里催着要烧烟的丫头呢。林炳想想给太爷烧烟的丫头实在没法儿着落,只好按照瑞春的主意,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去了。

来旺儿这个孩子,原是一个长工的孤儿。十年前,林家有个长工上山去砍柴,让毒蛇给咬了一口,回家后没来得及去讨药就死了。他媳妇儿出典①在外乡多年,男人一死更不愿意回来。家里只剩下祖孙三人,一个老的已经六十开外,两个小的一个刚七八岁,一个才五六岁。林国栋看着老的还能干点儿杂活儿,小的已经能放牛割草,就把这祖孙三人收留下来,只管吃穿,不给工钱,还落下一个惜老怜贫体恤孤儿的好名声。如今老的已经故去,大的一个来旺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头几年林炳见他长得挺机灵俊俏的,就叫他跟着自己当个小厮,把放牛的差使留给他弟弟来喜儿一个人去做。林国栋是个精明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准不会叫他闲着,跑腿儿传话,送茶递水之外,实在没事儿干了,就把他叫到烟榻跟前去教他做烟泡,伺候林国栋烧烟。算起来,林家的下人中,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一手活儿。如今太爷发出招贤榜来要找这一路人才,就只能打发他去了。主意打定,眼望着来旺儿透着十分温和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地说:

……………………

①  出典──封建时代,一直到解放前,浙南山村中的婚姻制度除买卖婚姻之外,还有一种出典制:贫穷人家,多数是男人帮工外出,把妻子出典给娶不起妻子而又想延续后代的人,旨在生儿育女,或三年,或五年,期满仍回夫家。也有因原夫死亡等原因不回夫家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哪有会烧烟的丫头哇?我房里的那两个,我都问过了,她们谁也不会。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去伺候一趟啦!烧完了烟,再把莲子八宝粥给太爷送进去,多加点儿小心,别把太爷给得罪了。”

来旺儿一听,这桩美差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儿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吓了一跳,又不敢驳回,急得直搓手,眼望着林炳嗫嚅地说:

“大爷怎么作弄起小的来了?人家指明了要的是丫头,怎么又打发我去呢?”

林炳却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傻乐着说:

“反正是烧烟呗,丫头小子不一样吗?快去吧!好歹把今天晚上对付下来了,大爷明天重重地赏你!”说着,把来旺儿往太爷住着的那个房门口直推。

来旺儿听林炳这么说,不敢不去,只好提着心捏着汗一步一挨地走了。林炳眼见他进了门儿,又等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没听见屋里炸窝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去。

林炳前脚刚进门儿,还没给瑞春细说端详呢,后脚来旺儿又在门外叫开“大爷”了。深更半夜的,来旺儿没敢进屋,只在门外隔着窗户说:

“回大爷,太爷打发我回来了。”

林炳吃了一惊,忙开了门出来问:

“你给太爷烧烟了吗?”

“烧啦!我进门去,太爷正躺在烟榻上瘾着,一个跟班儿的在做泡。我请了一个安说:‘大爷打发小的来伺候大人烧烟。’太爷只瞅了瞅我,没说什么。我就从跟班儿的手里接过烟签来替他烧,刚烧了一泡,太爷就吩咐铺床,打发我回来了。”

“太爷还说什么来着?”

“太爷就说了一句:‘不抽啦!难为你,回去吧!’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我也不敢问什么,就回来了。”

林炳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像是什么漏子:晚饭前抽足了烟,饭后随便抽几口就睡觉,倒是常情,也就不往心里去。打发来旺儿上厨房去给太爷取莲子粥,自己进房跟瑞春细说了一说前后经过,瑞春也觉着没多大不是的地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孝衣孝帽,早就已经眼皮发粘,睁不开眼睛来,就吩咐卸装铺床,吹灯睡觉了。

第二十一回

连蒙带诈,大老爷验尸问案

治丧养伤,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林家大院儿里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穿梭也似的:一会儿喊汤水,一会儿传早饭,房间内烟雾腾腾,院子里人影幢幢。嘁嘁喳喳,嘤嘤嗡嗡,像炸了窝儿的一群马蜂,像粪堆上的一群苍蝇,像争夺骨头的一群饿狗,像闯进羊圈的一群恶狼。乱成了一锅粥,忙了个不亦乐乎。

县太爷到底是打当今皇上身边来的朝里官儿,听惯了说一不二的圣旨,传惯了不打折扣的钦命,金口玉言,简直就跟铜匠师傅铸出来的金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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