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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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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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识几个字,没有读过哪一位圣人的书,可是她所演过的每一本戏都告诉她:一个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有一位神在主宰。作为一个人,只能听从天神的安排,既不可与天争,也不可与神争的。于是,她更加相信小时候听奶妈说过的那句话了。她除了从唱戏中分享一点点剧中人的欢乐之外,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自己的欢乐。她只求自己不再作孽,快点儿把欠账还清。对于那些折磨和污辱她的人,她都看作是她的债主,除了忍受之外,没有骂过也没有恨过他们。

白领斑的收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她卖给黄金龙做小,事先当然不会跟她商量。在白领班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一种替他赚钱的会说话的货色,卖与不卖,只不过是零售与批发的差别而已,哪儿用得着去跟她费什么话?赶到买卖讲成了,轿子停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领班的这才跟白牡丹说:

“牡丹哪,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尽管你眼下唱戏正在走红,可我们也不能老把你留在戏班子里跟我们穷唱戏的受苦不是?如今打听到一家富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一辈子吃着不尽,强似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开口饭……”

白壮丹听了,默默无言,换上了黄家送来的衣服,收拾收拾,顺从地坐上小轿就走了。

按照她的想法,世间好比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从苦海的这一方挪到苦海的那一方,只不过是这里的账还清了,换一个地方到那里去接茬儿还账罢了。挪来挪去,受苦的总归还是受苦,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人生又好比是一个大舞台,今天扮演这个角色,明天扮演那个角色,等到两腿一伸,谁和谁都一样,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

坐在轿子里,她也做过一个短短的美梦: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愿这一去,自己的一生会有个着落的地方,也过一过真正的人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奔波,到处受人欺凌了。赶到下了轿子,见到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黄金龙,赖皮涎脸的,当着下人就动手动脚,拧脸蛋儿,摸咂咂儿,一个劲儿地要她唱曲儿劝酒,自己还捏着嗓子学那旦角的声气怪腔怪调地唱,一副下流的贼腔,她的梦登时就醒了。她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分期分批一点儿一点儿零零碎碎地给许多债主还账,如今只不过是一次给一个债主还账罢了。她和这个人之间,只有钱和肉的关系,哪里去找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多情种子痴情相公?

从梦中醒来,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既然我卖给你了,我就得还你的账。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就跟在台上一样,你叫我演小姐,我就演小姐,你叫我演丫环,我就演丫环。没想到小老婆的角色刚演了十几天,醋娘子一到,二夫人立刻变成了大丫头;如今又稀里糊涂地嫁了个长工,当上了磨房嫂嫂。人生一世啊,往后的戏,还不知道怎么个演法呢!

白牡丹和韩大在一起过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渐渐地发觉韩大这个人和自己以前接触过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同的地方。自从她懂事以来,人们总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儿什么,不是从她身上榨钱,就是从她身上满足某种邪念,有谁拿她当人看,替她的饥寒和苦恼操过半点儿心?只有今天的这个男人,虽然也从她身上得到了一些什么,可是还给她的却是他整个儿的心。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又说:“人心换人心。”白牡丹的这颗少女的心,十八九年来,有过不少男人想得到它,可她总是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的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儿。和韩大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尽管韩大不认识几个字,脸儿是黑的,说话是粗鲁的,但是他那深邃、明亮、温和、坦白的眼睛,却能够洞穿她的心底,就在那不知不觉间,不由你不把自己整个儿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供奉在他的面前。每当更深人静,她在一天的劳累之后,精疲力尽,躺在韩大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抚摸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脯的时候,她那埋藏在心底里十八九年的心里话呀,就像山洪暴发一般无休无止地尽情倾泻而出。她给他讲自己悲惨的身世,也给他讲自己以前做过的梦和现在正在做着的梦。

不错,她确实又在做梦了。饱经沧桑的人,可以从她那明亮发光的眸子里,可以从她那一边砻着稻谷一边低声哼出来的歌声中,看出和听出这个年轻女人正在做着一个多么可笑而又多么可怕的梦啊!

白牡丹的这个春梦,果然不久就被黄金龙的突然惊扰吵醒了。

韩大在年三十儿夜里稀里糊涂地听人摆布成了亲以来,立春、雨水过去,接着惊蛰、春分,二月二龙抬头,庄稼人叫做“上工日”①,到了这一天,就得忙着车水犁田,准备播种插秧,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大忙季节又到了。

……………………

①  上工日──农历二月初二日,龙抬头,东风兴,俗谓之“上工日”。

春分那天,韩大白天扶了一天犁,晚上又接茬儿去车水,要到半夜过后才能回来。白牡丹砻完稻谷,夜已经很深了。她上大厨房去吃过宵夜,又把韩大的一份儿饭菜带了回来,用两个饭碗一扣,再拿件旧棉袄包着,还打了一瓦壶开水,座在絮着破棉絮的小箩筐里,好让韩大车水回来早洗完脸早吃完饭早睡觉,明天一大清早好起来去耕田。白牡丹在灯下一针针缝着韩大的破衣裳,日子确实比以前苦多了,可心里总觉得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过上了人过的生活了:自己有了个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自己遇到过的男人中最忠厚、最老实、最勤俭、最善良、最懂得体贴自己的人。自己还不满二十岁,今后漫长的后半生将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度过,生儿育女,攒下钱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然后离开这个肮脏险恶得像狼窝一样的黄家……

想着想着,白壮丹高兴起来,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在育婴堂跟奶妈学的一支心爱的小曲儿《洗菜心》②。

……………………

②  洗菜心──当时当地流行的一首小曲儿,描写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菜心,不慎丢失了情人送的金戒子的心情,近似东北民歌《丢戒指》。

曲子刚煞尾,正想回过头来再唱一遍,忽然听见隔壁牛棚里有人呵呵一乐,似乎还喝了一声彩。白牡丹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好在她从小在育婴堂长大,到了戏班以后又常住祠堂空庙,黑夜里走动惯了,什么也不怕,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油灯来到牛棚去看个虚实。牛棚里躺着的,还是那两条拉碾子的老黄牛,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珠子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管自倒嚼磨牙去了。白牡丹一手遮灯四下里照了一阵,见牛棚里一个人也没有,满肚子狐疑,只得又踅回房来。刚走进房里,把油灯放在桌子上,门儿“吱吽”一声在背后自己关上了。白牡丹猛一回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令人恶心的肥胖的猪脸,两眼喷射着淫邪的凶光。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黄金龙一只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接着“噗”地一声,油灯的火苗儿晃了两晃,就熄灭了……

等到韩大半夜后车水回来,屋里一片漆黑,摸出火镰来打着了火把灯点上,见白牡丹半解着衣带躺在床上,掀动着肩膀伤心地在抽泣呢!韩大俯下身子轻声地问了一声:“怎么啦?”白牡丹翻身坐了起来,用力地张了张嘴,正想对自己的贴心人和盘托出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猛然间一个突然迸出来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要顾全韩大!”张了几次的嘴,终于只说出了“我心里难受”这几个字,就势往韩大肩膀上一靠,就又淌开眼泪了。

成亲一个多月来,韩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白牡丹流眼泪。伸手摸摸她脑门儿,似乎有点儿发烧,又似乎不怎么太热。就手从瓦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却摇摇头,推开不喝。韩大没了主意,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去?只好扶她躺下,安慰几句,自己洗了脸洗了脚,也顾不上吃饭,吹了灯,轻轻地躺在她身边。头半晌听见白牡丹一翻身,他就问:“怎么样?好点儿没有?”白牡丹怕耽误他第二天插秧,后半晌就装作睡着了。韩大又问了几次,不见有动静,干了一天活儿,累极了,不觉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纸糊的窗棂上透进来一丝微光,天已经蒙蒙亮了。韩大伸手一摸,床上不见了白牡丹,心里着急,掀开被子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披上件褂子开门就往外跑。黑古隆咚的,几乎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白牡丹,手里提着瓦壶,正从大厨房汤锅里打回热水来准备给韩大洗脸呢。白牡丹见韩大慌里慌张地住外跑,吃了一惊,颤声问:

“你上哪儿去?”

韩大见自己的女人好好儿地站在面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倒笑着说:

“去找你呗!我醒来一看不见了你,怕你病着摸出去倒在外面,挺凉的天儿,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白壮丹苦笑了一下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罪没受够,苦没吃完,到了阎罗王那里,能销账吗?一时半会儿的,且死不了呢!”

韩大进门摸到火镰把灯点着了,灯光下见白牡丹的眼泡子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原本光亮的眼睛也枯涩得像一汪死水,不禁心疼起来,忙着问:

“这会儿你觉着心里畅快点儿了不?”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许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吧,脑门子冰凉的。连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白牡丹放下瓦壶,回头拿起昨天晚上刚补完的那件夹袄来,轻轻地说:

“快洗脸吃饭去吧,人家都快吃完饭了。我这会儿心里不觉着怎么难受。一会儿去磨麦子,出点儿汗就好了。今天天凉,你把这件夹袄穿上。上身穿暖和了,脚杆子踩在凉水里也不会打哆嗦。”说着,把手上的破夹袄替他披在肩膀上,又苦笑了一下,说一声:“你不要管我!”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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