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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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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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那天,我儿子从山上回来,在路上拣到一个印花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快过年了,他正愁没件整齐点儿的衣裳给闺女穿呢,这一来倒是天从了人愿。我们穷花儿从小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怎能不高兴呢,改巴改巴,第二天就穿出去了。你想想,人家是做好了的圈套,能不快么?不等天黑,大管家带着地保团丁,一齐进了我家,连没改的几件衣服也搜出来拿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爷儿俩都拴走了。

第二天我儿叫两个团丁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里,我孙女儿当天晚上就送进了马家。我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只好撂下孙女儿,先跟进城去照料儿子。过了头堂,才知道是马翰林拿帖子送的人,告我们是欠租不还租,卖女不送女,偷了马家的财物,想往远处逃走。除了那几件旧衣裳之外,马家还开了一张几十款的失单,要太爷着落我儿子身上追赃包赔。我儿子吃了这天大的冤枉官司,能承认吗?从初十日送进衙门去,一连过了几堂,一堂比一堂的刑法厉害。我每天在城里叫花一口剩饭,给我儿子送去。最后一次送牢饭,我儿子已经走不了路了,爬过来手扶木栅栏对我说:“娘啊,不是儿子骨头软,实在是马家定好了毒计,要往死里整我。我反正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倒死得干脆些,省得零打碎敲白叫皮肉受苦!”

第二天再过堂,他就招了个合伙作案,同犯在逃。反正堂上要的是口供,好定下罪来,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他们是不管的。录了口供,当堂就判了出来:闺女判给了马家抵债,把她爹又打了四十大板,站到县前站笼里去了。

那站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去过县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没见过的人,想都想不出来那东西有多损多毒。我儿子在大堂上挨了夹棍儿、大板,两条腿本来就不会站了,那些不长人心肝的衙役得了马家的好处,只怕我儿子不死,把他脚底下的砖头一块一块全抽掉,让他悬空挂在站笼里。可怜他身上只穿着两层单,那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透心儿的凉。我在笼子外面站着,想给他挡点儿风,那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骂,直轰我走。你们想想,我一个做娘的,眼看着儿子受这样的活罪,我的心里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哇!我恨不能自己去替他受罪,换出他来,好给我们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头一天,我讨了一碗饭来,他还能咽下几口去。过了一夜,那腊月的西北风冻得他泻了肚子,第二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翻来覆去只会说“不甘心”、“要报仇”这两句。伤后得病,连饿带冻,第二夜就断了气儿了。

我经人指点,好不容易到城隍庙求了一口薄皮义材,请几个好心的闲汉把我儿子埋进了乱葬岗子,我才一步一跌摸回杨村自己家里。这两间住了七十来年的破草房,还是头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过夜。山风吹来,刮得破窗户纸咝咝直响。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孤老太婆,怎么活下去呀!可是想到大仇未报,我绝不能去死!哪怕是穿村过店,沿街乞讨,我也要活下来,好四处去揭穿马富禄那张骗人的鬼画皮!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孙女儿也没死,我们一定会有主意把马富禄的黑心肝掏出来的!

雷一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居然能够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那干瘪的身躯里,居然能够装得下这么多的悲伤!她满脸的皱纹,说明她饱经沧桑,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听她刚才讲的那一番话,还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复仇少年。对于这个受尽了人世苦楚的老太婆,他已经觉着不单单是值得同情,而是觉着值得崇敬了。很明显,老太婆的话并没有说完,肚子里的苦水,也没有倒完。她之所以说到这里戛然中止了,只是出于她的小心,出于对大伙儿还不信任而已。他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在老穷姿的膝前蹲了下来,拉住了她那龟裂枯瘦的手,深情地说:

“老安人,尽管我们是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不过我们长着的是一颗人心,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你刚才所讲的这些,我们全都懂得。你是白水山山脚下长大的人,总也知道我们山客受马家的欺负,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说起来,我们畲客山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血泪账,记着我们对马家的恨和仇。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今天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对付马富禄,准备跟他的民团见个高低上下的。你打算怎样报你的仇,你孙女儿如今在马家怎么样了,你不愿意多说,我们不怪你。可你今天爬这么高的山,到落虎崖来要干什么呢?”

老穷婆眯起了眼睛,又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和气的、懂得礼数的强壮汉子来。论年纪,他比她那个被埋进花坟里去的孙子大不了几岁,可人家多么会说话,又多么懂道理呀!老穷婆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她攥紧了雷一飞的手,满含深情地回答说: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穷帮穷,富帮富,这个理儿,老穷婆我懂。要不,我也不会给你们说那么多了。我打算怎么报我一家的仇,眼下还只能我和我孙女儿两个人明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万一要是传到那个老不是人的耳朵里去,我那孙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打算活多久,只要有朝一日亲眼看见马富禄死在眼前,我们俩就一起寻个自寻,绝不让马家逮住活口儿。要问我今天一个人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婆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怕是孩子你没听仔细。我跟你说过,今天是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和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死日。我那小孙子,是连骨头都没了;我那儿媳妇,剩下的几根骨头,当年就埋在这个崖洞里。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全家大小就都要到这里来哭祭。十六年了,刮风下雨,也没有一年不来。今年尽管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太婆一个人了,我也要四处讨口,拣一碗整齐点儿的饭菜,到这里来祭一祭我那苦命的儿媳妇。你们不知道,她自打三岁到我家,也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啊!”老穷婆想起了儿媳妇在世时候的好处来,不禁痛哭失声。

雷一飞的心中又一动:“十六年前?野兽吃了?没有留下尸骨……”他一把抓住老穷婆的手,急不可待地问:

“老婆婆,你记得不记得,你那小孙孙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暗记么?”

老穷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在悲痛中,只是随口回答说:

“我的孙子,我天天替他换尿布,身上的暗记,怎么会不晓得?我那小孙孙,右腿朝里有一块鞋底模样的黑胎记,我给他起的小名儿,就叫‘黑子’嘛!”

不等老穷婆说完,雷一飞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大叫:

“虎儿,快过来见你奶奶!这是你奶奶呀!”

小虎就在老穷婆的身边。听了刚才这篇有血有泪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两只手使劲地在胸前拧绞着,好像是在跟马富禄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尽管他对这凄惨悲苦的一家人十分同情,对阴损狠毒的马富禄痛恨之极,但在他那憨厚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这个老婆婆之间,竟会有血肉相连的血缘关系。当老婆婆说出自己身上那块鞋底形胎记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震惊了他,使这个一向十分粗犷、憨厚的人顿时间目瞪口张,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个突兀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场面了。直等到一飞叔把他摁倒在老穷婆面前强令他叫“奶奶”的时候,他才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接着就俯下身去,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穷婆被这出乎意外的悲喜场面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听虎儿的呼唤如此亲切,听他的号哭如此纯真,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绝不会掺杂半分虚假。但是就在小虎抬起头来看他奶奶的时候,老穷婆看清了他那张横一道竖一道布满了伤疤的脸,不禁又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小孙子,是一个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娃娃,她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呢?她痴痴地看着小虎,不交一语。她入神了,她惊奇了,她糊涂了。

雷一飞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下腰去,替小虎解掉了右脚的绑腿,把畲族人穿的那种肥腿裤子一捋就捋到了大腿根儿,露出那块鞋底形的黑胎记来。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大了,但那形状模样,老穷婆只要随便瞟上一眼,也是绝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在事实面前,老穷婆再也不疑惑、不犹豫、不迷糊了。好像她的孙子是死而复苏,也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孙子来,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四代人的血海深仇,有孙子孙女儿的里应外合,也就有了报复的一天了。看见孙子,她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娘,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爹、他的大哥、他的爷爷,在幻影乱晃中,她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小虎的脑袋,喊出了长长的一声:“我那苦命的黑子呀!”只见她两眼往上倒插,嘴里吐出了白沫,人事不知,晕死过去了。

小虎轻轻地托起他奶奶来,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斜坡地上放下,雷一飞掐了掐她的人中,一声细悠悠的“黑子呀”,又把她从半天云雾中送回到地面人间。但是由于一早爬山劳碌,由于回忆往事的伤神和悲痛,由于和小孙子的猝然相逢,所有这一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种精神上的急遽大变,使得她那瘦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受了。尽管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头晕目眩,百爪挠心,只知道哀哀号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小虎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

雷一飞知道不经过一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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