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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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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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旺儿!”

衙役传下话去,把来旺儿带上堂来。只见他两眼焦躁不安地看了看本良,就低下头去,在本良的身边跪下了。金太爷故意咳嗽一声,语意双关地说:

“来旺儿!林团总家里宰牛,是你兄弟俩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说,这件案子早结晚结,怎么个结法,干系都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照实招供,事情不就完了吗?要知道你主子有罪没罪,罪轻罪重,全都在你的一句话儿上,万万造次不得。要是胡说一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好好回想一下,说清楚你们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黄牛还是花牛,也就是了。”

来旺儿跪在地上,听金太爷阴一句阳一句地一通旁敲侧击,分明是暗示他事关重大,不能随便说话,林炳有罪没罪,干系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了。林国栋偷牛,大黄牯变成了花牛,林炳一石锁砸死了吴立志,这些事情,他都在场,怎能不知道?来喜儿跟本忠是拜把子兄弟,他也没有忘记。不过想到他们俩一个杀死人命,远走高飞;一个以身殉主,进了坟墓,今生今世,要想重相会再相见,恐怕只有黄泉道上南柯梦中了。想想自己,又是这样命苦,从小儿爹死妈嫁人,总算祖先积德,幸亏遇上一位好心肠的东家,收留下一老二小,免受饥寒;自己又蒙大爷看承,扔下了放牛鞭,在他跟前做一个跑腿儿承应的心腹小僮,也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作奴仆看待,就拿这次进城打官司来说,居然还出娘胞胎以来头一次坐上了轿子,这是多么大的面子!这样的大恩大德,来喜儿是以身殉主了,自己补报无门,身无寸功,大爷赏还了卖身文契不说,又赏了五十吊钱,还答应把大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丫头给自己一个,叫自己好安家立业。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今以后,自己要不一心一意跟随大爷,做一个忠奴义仆,还想干什么去?再说,大爷有这么好的一身武艺,又有这么好的一圹祖坟,他年风水有应,真要如赛神仙说的那样有公侯将相之份的话,那自己不就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也能图一个小小的出身,享后半世荣华富贵么?一想到大奶奶身边的那两个大丫头,眼前不由地就映出了一个瓜子脸儿、大眼睛、溜肩膀、水蛇腰、拖一条鸟黑的油松大辫儿、笑起来露一口糯米细牙、还有两个十分迷人的浅酒窝儿、走起路来像是风吹柳枝那么轻盈、浪摆荷花那么婀娜的一个俊俏姑娘来。自己的一颗心,早已经被这个丫头所掳获,自己的三魂七魄,也有多一半儿拴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看起来,大爷把她俩之一许给自己的话儿,她也已经有所风闻,不然的话,为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看见自己,就拿眼睛瞟过来,眉目之间,似有无限风情的样子呢?那天在后门口,要是不叫烧火的小丫头子撞破冲散,憋在心头的一腔子悄悄话儿,早就当面跟她剖析清楚啦!……

来旺儿正在思前虑后地想入非非,金太爷见他低头沉思良久,还不答话,生怕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真地说了实情,那可就糟了,赶忙又拿话催他一催,点他一点:

“来旺儿!眼面前的事情,还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细想吗?那天你剥的牛,是一色儿黄的,还是有黄有白两色的花牛,不是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吗?”

来旺儿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听金太爷又一次拿话点自己,赶紧朝上磕了一个头,就顺着金太爷的话茬儿说:

“回大人,那天小的兄弟俩开剥的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是一头花牛。”

金太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钉问一句:

“你没有记错吧?”

来旺儿再朝上磕了一个头,真事儿似地说:

“回大老爷的话,那头牛自打家爷牵回来一直到炳大爷一斧子放倒了叫小的兄弟两个开剥,都有小的在场。那么大的一条牛,还能看错了?”

金太爷对来旺儿的答话十分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说:

“没记错就好,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来旺儿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低着头正想走,猛听得本良叫了一声:“等一等!”吓了一大跳,不由自己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了。

本良万万没有想到来旺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直起身来气虎虎地指着来旺儿的鼻子问:

“来旺儿!你怎么学会了瞪着眼睛说瞎话了?林国栋牵回去的是头什么牛,你再说说!开剥的时候,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你不知道那是豆浆抹的么?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林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林炳说话?你爹给林家种了一辈子田,末了儿叫毒蛇咬死了,林国栋把你们祖孙三个弄了来当奴才不算,林炳又把你兄弟活活理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觉着难过吗?你是叫钱财迷了眼,还是叫美女蒙了心?怎么这样好歹不识、恩仇不分起来?你有仇不报,有冤不伸,反到帮仇人说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对得起爷爷、爹爹和弟弟呜?你这样不知羞耻地活在世上,别人能拿你当人吗?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儿想一想,该说真话还是假活,该站出来伸冤报仇,还是昧着天良去给仇人当奴才?”

火辣辣的言词,一针见血地刺痛了来旺儿的心。这个放牛娃出身的长工的儿子,从小跟穷哥儿们一起在苦水里泡大,肚子饿了,吃过吴石宕人的白薯面窝窝头;衣服破了,是吴石宕的婶子大嫂们帮他缝;来喜儿跟本忠对天磕头拜把子,他也算得是吴石宕人的一位干亲,他的心本也想向着吴石宕人的呀!可是,可是自己要是说了真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五十吊钱,那个俊俏的大丫头,日后的美满夫妻和更加远大的前程,可就跟自己再也不沾边儿了。再说,新任团防局总办的林炳,能轻易放过自己吗?放在自己面前的,又只能是面向黄土,背负青天,去过那汗水长流的苦日子。啊!矛盾的、复杂的、痛苦的、难以抉择的思绪在噬啮着他的心,不由得全身都难以自制地哆嗦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本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视着自己,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里都有些什么样肮脏的念头似的。他不敢抬起头来去看这样灼灼逼人一团烈火似的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贪鄙和可耻了。内心的痛苦,天良的谴责,不由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整个身子全趴到了地面上,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从此不再跟吴本良照面儿。心里空虚,全身却反而哆嗦得越加厉害起来。他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鞭笞(chī痴),良心上的抶(chì斥)扑,用双手捧住了发胀的脑袋,依旧觉得天旋地转,乾坤倒置,好像被抛进了汪洋大海,被刮上了九霄云外一般,随波逐浪,腾云驾雾,连伸胳膊动腿儿都不由自己起来了。他觉得与其这样羞死了憋死了,反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实话说出来倒好受些。他狠了狠心,使劲儿张了张嘴,可是麻木了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堂上堂下,只听见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是一阵猪叫般的嗷嗷声,依稀听得“我……我……我……”地语不成句,别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金太爷一看缺口马上要被冲破,顺手抓起惊堂木狠命地在公案上重重一击,提起他的全部底气儿大喊一声:

“吴本良,你好大的胆子,公堂之上,是你随便说话的地方吗?本县的大堂,自有本县问话,何用你来多嘴?再要如此,立即发下站笼里去枷号三天,先治你一个吵闹公堂之罪,回头再来跟你算账。来旺儿!下去!”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两旁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大小衙役们,赶忙发出一声鬼哭狼嚎似的叫喊,用以显示县太爷一呼百诺的威风,用以震慑吴本良胆大包天的犯上;更主要的还是借这一声叫喊来壮一壮他们自己的胆量。

来旺儿一听是县太爷亲自出马助阵来了,一声“下去”,简直就跟得到一道赦书一般,沉重的脑袋登时轻松了许多,赶紧双手扶地,爬了起来,顾不得磕头,更不敢去看本良,转身就蹿下堂去。也是慌不择路的缘故吧,瞎眯瞪眼地一头撞在戒石上,立刻脑门儿正中长出公鹅块儿似的一个大包儿来,用双手捂着,灰溜溜地下堂去了。

本良见自己的一番言语,已经打动了来旺儿的心,都快要吐露真情了,斜刺里叫金太爷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不说,自己反而落下一个吵闹公堂的罪名,真是越想越气。看起来,这个金太爷收了林炳的赃银,向着林炳说话,是一点儿不会错的了。只是,如今印把子抓在人家的手里,自己赤手空拳,要从人家手底下过,哪能不低头?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儿去据理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这个来旺儿,吃小人一番言语,打动了他的心,自知理屈,正要说出实情,大人怎么反倒叫他下去了呢?”

金太爷见吴本良步步进逼,快要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儿了,要不给他点儿真凭实据堵住了他的嘴,说话间就要反宾为主,受审的居然变成审人的了,于是脸色一沉,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顿时间乌云乱翻,袭来了狂风暴雨:

“住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现在是我问案,不是你问案。该怎么审,该怎么问,本县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来多嘴!告诉你,公堂上问案,讲的是真凭实据。只要证据确凿,就是一句口供没有,也是铁案如山,照样可以定你的罪,判你的刑。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几次三番审问过了;迭次口供,都是所宰花牛属实,为什么你还胆敢在公堂之上唆使他翻供?实话告诉你说,林团总宰的是条什么牛,本县早在三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察访明白,今天问你,只不过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就是了。像你这种刁民惯匪,不拿出真凭实据来给你看,谅你也不会认罪服输的。”说着,回头对身边一个管档案文书的书办一努嘴说:

“去把那张牛皮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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