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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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第5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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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以偏激之人所行偏激之事,归咎于圣学,诚可笑也!”刘宗周咬着后槽牙,已经下定决心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御前直谏了。
    “海瑞受学于蛮荒,终身不过一介孝廉,经义尚且不通,焉能称为儒者!”刘宗周首先从根本上否认了海瑞的儒者身份,旋即又道:“此人折辱永陵,失人臣之体,可见其本性蛮昧。其女竟因父亲之责绝食至死,可谓随父矣!若夫其有幸得受圣教,当知此乃置父亲于不义,乃大不孝也!”
    经刘宗周这么一说,朱慈烺突然想到自己前世中看过一则新闻:某地有十二岁女童,被老师责骂之后竟然跳楼了。
    如果说海瑞之女是被礼教“吃”了,那么这个跳楼女童又是被谁吃的呢?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可早就没礼教了。
    所以刘宗周说这是海女继承了父亲的偏激性格,似乎很难反驳。
    “陛下,曾参是孝子,而其父曾晳尝以木椎椎其首,几近于死。”刘宗周见皇帝无言以对,放缓了口吻,像是给蒙童授课一般:“孔子对曾子不知逃避的做法甚为不满,不许曾子入门受业”
    朱慈烺不由心头一颤,这是他这辈子五岁时候就学过的“课文”啊!
    曾子受杖的故事载于《孔子家语》。具体内容是曾子在劳作时伤了秧苗,他父亲曾晳就以大杖打他。曾子本是个孝子,又因为自己做错了事,甘心受罚,被打得倒地休克,良久才醒来。
    曾子醒来之后,首先是向父亲请罪,因为自己做错事而让父亲劳累教训了他。然后曾子又鼓琴而歌,表明自己没有大碍,不让父母担心。
    乡邻们都认为这是真正的孝子,大为惊赞。
    孔子知道之后却很生气,不许曾参入门学习。曾参十分惶恐,只能请其他同学前去请教。
    于是孔子讲了舜的故事。
    舜的父亲瞽瞍需要舜时,舜都能及时地侍奉在侧;但当瞽瞍要杀舜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样瞽瞍就没有犯下为父不慈的罪过,舜既保全了父亲的名声,也尽了自己身为儿子的本分。
    而如今曾参侍奉他的父亲,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轻易地去承受父亲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倘若真的死了,那不是陷父亲于不义么?哪有比这更不孝的呢?
    曾参听了之后,自然是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大罪”。
    朱慈烺终于领教了大宗师的水准,那是可以用最简单的道理和故事让人无语的人。
    这一刻,朱慈烺又想到了郭真人,每次听郭真人讲道理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过郭真人如同冬日之阳,而刘宗周实在像是夏日之阳,让人不能直视。
    “陛下,仅以海瑞之女来看,儒学当不当兴?”刘宗周踏前一步追问道,颇有些光棍。
    宗师不要命,谁也挡不住啊!
    朱慈烺呵呵干笑一声,道:“这道理是极对的,大人小孩都不该偏激嘛。不过如果儒教地位过甚,为了一尊贞节牌坊而饿死”
    “陛下可知道天下牌坊哪里最多?”刘宗周再次打断朱慈烺的话头。
    朱慈烺重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他在陕西被冯师孔等人抗命,还能大大方方地发泄一下脾气。但是现在自己显然不占理,而且老婆孩子就在身后,史官又寸步不离,还得顾忌形象,真是有些憋屈。
    “陛下不知么?臣却知道。”刘宗周道:“天下牌坊最多不过姑苏。臣曾游访其地,数有牌坊百二十三座,其中科举、高官、功德、忠孝、宗祠各种牌坊百余座,而贞洁牌坊屈指可数。陛下是担忧贞洁牌坊诱人偏激,还是不满如今贞烈之妇过于罕见?”
    朱慈烺其实连牌坊都没有仔细看过,被刘宗周又是列数字又是摆事实,搞得颇有些难以下台。
    “至于贞节与饿死”刘宗周获胜之后放缓了口吻:“程子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是回应某子之问,以砥砺其人格,岂是泛论?如今俗夫俗妇自以为得程子之旨,此正是儒学不兴之祸!”
    “呵呵呵。”朱慈烺担心下面还有什么陷阱,本着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的信条,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史官站在二人身后,已经是汗如雨下,后背都湿透了。rs

六六四 无欲常教心似水(4)
    朱和圭站在不远处,惊奇地看着爹爹与大臣吵架。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是高高在上,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卑躬屈膝,说话声音大些都是罪过,今天是哪里来的老夫子,竟然敢教训父亲?
    段氏也远远看着皇帝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刘宗周初见时的好印象一扫而空。
    其他随行官员也无不惊诧,不能想象一个乡学蒙师竟然将皇帝当蒙童一样教育。
    朱慈烺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一片静寂,只想结束这门功课,道:“道德教育是应该有的,但凡事最难便是把握度数。还有便是世间腐儒披着儒者衣冠毁圣贤经典。”
    刘宗周激昂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先生要办报,且答应朕一事。”
    “请陛下吩咐。”
    “国子监的报刊,可以弘扬正义,辨析明理,但不能以道德杀人,以礼教罪人。”朱慈烺道。
    “礼约之在前,法禁之在后,礼法之设,本因于此。”刘宗周算是答应下来。
    他对于报纸上动辄就互相斥骂“小人”、“奸党”乃至于“名教罪人”的现象也十分看不惯。
    诚如当年他身在东林,一面力抗“奸党”,一面却又说“吾党与有罪焉”,而且“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这样毫无立场的客观言论,也只有心中只有道义的无私之人才能说出来。
    朱慈烺对刘宗周了解不多,但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会为利益集团代言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事,无法入阁,却更是可贵。
    “陛下,”刘宗周欲言又止。“陛下登极以来,尚未开过经筵。”
    朱慈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经筵是儒臣们为皇帝进行思想教育和学术教育的课程,是保证大家具有统一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免出现武宗那样让人闹心的精神领袖。
    朱慈烺前世就学之初就听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并没有走理工科道路。但潜移默化受到暗示就是说:技术远高于一切。所以他选择的法律也好,人力资源也好,都是技术性学科——社会技术。
    对于其中内涵如法条为何如此制定,律例保护何种关系。朱慈烺也是本着更好使用的态度去学习,并没有将之上升到哲学层面——那是法学家的工作,而不是律师、法律顾问的任务。
    现在刘宗周出言提醒,如果自己拒绝,恐怕这个倔强的老头就会三番五次上疏,闹成社会舆论的焦点。
    宫中还有一个经筵讲学不辍的太上皇,估计也会站在刘宗周一边。
    “陛下。圣主执国,王、霸之道不可偏废啊。”刘宗周放低了声音:“如今陛下霸道远胜于王道,恐非国家社稷之福。”
    “经筵之事再议吧。”朱慈烺道:“等忙过了这阵,空闲下来再做安排。”
    “陛下。”刘宗周又道,“皇太子殿下也快到了可以出阁讲学的年纪,宜早做安排。”
    “还早吧,不是应该十岁么?”朱慈烺道。
    “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未有定制,从如今开始铨选春坊官、日讲官、主讲官,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如今已经在启蒙了,由黄道周教皇太子字书。对了,黄道周在传授皇太子字书时夹杂议论,这样做合乎礼么?”
    “是何等议论?”刘宗周问道。
    “有些孟子的话。”朱慈烺道:“朕担心皇太子一知半解,恐怕日后存了误见。”
    刘宗周沉吟片刻,道:“陛下,识字习书本就会牵涉元典,尤其幼童,多半是从《论语》、《孟子》启蒙。黄道周杂讲孟子固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臣以为,或许可以提前让皇太子出阁讲学,以免偏听。”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先生题本来,推荐些才品超绝的好先生。”
    “臣遵旨。”刘宗周点头应诺,又补了一句道:“论人品学识,黄道周其实就是极佳的人选了。”
    朱和圭还不知道自己新一阶段的人生已经展开,犹自沉浸在国子监里的新奇景色,又对泮宫周围的池水格外感兴趣,嚷着要叫人放养大锦鲤。
    朱慈烺跟在朱和圭身后,看着两个小火者左右躬身围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人如果从小就备受呵护,抗压能力会过弱,无法承担重任。
    大明皇家可不是李唐,废太子像过家家似的,说杀就杀
    “叫他们过来,”朱慈烺对王承恩道,“让皇太子自己玩。”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走样,惟独刘宗周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色。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磕到碰到如何是好?”段氏急道。
    朱慈烺没有理会,只是站定远处,看儿子在那边研究一块树皮,时不时还要小手去剥一剥。
    宦官惊恐地退了回来了,留下皇太子一人。
    朱和圭好奇地抬起头,见身边没了那些跟屁虫,颇有些奇怪。他很快又看到了父亲面带微笑,似乎是在鼓励自己,便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脸,继续玩弄起那块半脱落的老树皮。
    “脏不脏”段氏拧着眉头。
    “小时候不玩,长大了会呆笨的。”朱慈烺道:“看起来是在瞎玩,其实也是他们在接触这个新奇的世界,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
    朱和圭专心致志地剥下了那块干枯树皮,又研究了一会儿里面的新皮,回头看了一眼父母,撒开腿跑向另一棵树,继续自己的树皮研究。
    皇帝和皇后与一群随行人等反倒成了他的跟班,保持着距离,看着他玩。
    刘宗周本来还想请皇帝去旁听一节经义课,但从皇帝陛下刚才的反应来看,恐怕也听不懂国子监程度的授课,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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