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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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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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7)

风吹来,水泼似的。灵官妈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里的一切,都似梦。憨头真得了那种病吗?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许是梦。倒真希望是梦,可她又觉得那一切似乎是实实在在的。老顺的哭叫……一切都像做梦。一切又很实在。这是残酷的实在。多希望这是虚幻,可偏偏却很实在,而且是难以改变的实在。这是命。

真是命吗?灵官妈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这个残酷的结局,天就塌了。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墙头高的儿子,说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病。这狗天,真不长眼。

凉风激醒了灵官妈的大脑,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绝望笼罩了。眼泪流了一脸,很凉。哭声也出来了,再也无法抑制。

(4)

医院停了药。早晨,护士给别的病人都吊了液体,独独没给憨头吊。侯主任告诉灵官,账已结了。灵官阴了脸,什么也没说,走了出来。他告诉憨头,你的刀口已长好。大夫说,能出院了。

刀口确实长得很好,新生的肉像一条红蛇爬在刀口上。憨头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说:“就是。早该出了。再蹲,人都疯了。”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只能算咧嘴。

憨头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也是皮包骨头。只有那个癌包所在异常的鼓,像塞了个篮球。脸色也格外黄,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更明显了。ūmdtxt炫书Còm网蓝蓝的新衣,使他的躯干显得“精干”了些,但衬得脸愈加像个病人。

猛子去雇三轮车。灵官去开杜冷丁。护士曾答应在出院时给他们开两盒。但这次,护士长的语气很冷,理由也很充分:账结了。

灵官异常愤怒。护士长冷笑几声:“咋?就算能开,也不开!按规定,这种药只能在医院里打。”

“是吗?祝你长寿。”灵官冷冷说了一句。一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世道,人都不像人了。咋没有人应该具备的一点同情心呢?憨头的病,对他家来说,是巨大灾难。可在医生眼里,却啥也不是。憨头充其量只是个病例标本和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顾客。

仅此而已。

一个巨大的难题倏然降到灵官头上:如何寻找足够的杜冷丁?护士长的失信使这一问题严峻起来。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对杜冷丁的控制又是空前的严格。

灵官脑中嗡嗡响。抢救憨头的生命已经无望,缓解痛苦就成了灵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说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猛子进了楼道。灵官马上抹去泪。医院逼着出院的事必须瞒着他。猛子是个炒麦子脾气,动不动就噼噼啪啪地爆。而一吵架,真正受伤害的,仍然是憨头。

第二十一章(8)

弟兄们收拾好行李,出了医院。声称结了账的普外科并没将单据转到住院部会计室。会计的话也很冷漠:“过几天再来。”

一切都显得冷漠。白墙。表情呆板的人。被虫子吃光了叶子的小树。硬硬的烙得脚死疼的地面……别了,这鬼地方,这充满了死亡和残酷的所在,这充满着恶心的令人发呕的气味的鬼地方。灵官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进这个鬼地方。

风吹在脸上。三轮车缓缓滚动。憨头一手抚着肋部,一手抓着栏杆。太阳很灿烂。灵官不知道憨头此刻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是镇定呢?还是麻木?但灵官知道,这是憨头最后一次在凉州大街上转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疼。

三轮车在人来车往的世界里缓缓滚动着。一切都在身边喧嚣。汽车刺耳地怪叫。小商贩干巴巴地吆喝。骑摩托的小伙子亲热地招来顾客……一切,离他们很近,又离他们很远。仿佛世界已将他们抛弃。人们都那样快乐,而这个孤独的三轮车上,憨头却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梦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嘱仿佛在梦中。憨头被颠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脸也仿佛在梦中。阳光夸张而模糊。灵官置身于梦的世界里。只有心头的隐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铭心。

“我想逛逛文庙。”憨头说,“我还没去过呢。”

逛文庙?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憨头仍那样子,脸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苍黄。啥意思?逛文庙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为啥又这样镇定?他为啥不问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头,憨头却不望他,他的视线在街面上,瞳孔是一口深井。他是执迷不悟的贪恋呢?还是超然物外的豁达?看不出。生病和住院,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转的?”猛子说。

“散散心。”憨头淡淡地说,“住了这么多天,心都憋烂了。”

“去就去。”灵官吩咐三轮车去文庙。他为啥要选择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他竟然选择了文庙。没去过当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多:钟鼓楼,海藏寺……为啥他选择了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好书耿耿于怀?

猛子留在门外看着行李。灵官陪了憨头,进了文庙。文庙是好。只那门口的铜奔马,憨头就看了好一阵。灵官听到他不易察觉的叹气。松柏很青,很绿。憨头望一阵绿色,许久,又进了书画室,在一件件书法绘画作品前驻足。他看得很认真。灵官发现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

第二十一章(9)

“真像。”他指着一幅清末的人物画喃喃自语。而后,他咽下两片强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进了一个个文物陈列室。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人类的历史,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在憨头眼里这都是稀罕物品:木人,稀罕。木头车马,稀罕。锈刀,石斧,瓷花瓶,像钢丝床那样的盔甲,布画,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几个巨大的铜人前,憨头立了许久。灵官怀疑他错将他们当成了佛像而祈祷。

“走吧。”憨头说。

回到家,憨头笑了,是真笑。但这笑像流星。

妈妈从厨房里扑出来,见了憨头,笑了,但眼泪同时也流下来了。“好!好!”她不停地说。不知是说是出院好呢,还是说他恢复得好。看到母亲,灵官身子一阵阵发紧:“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亲。父亲依那样的木然,麻木?绝望?还是认命?……都不像,又都像。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体子……”妈妈喃喃着。

进了屋,妈把被子一折二,铺在炕上,又捞过一个被子,靠在墙上。父子们扶憨头上炕。灵官估计妈会问:“好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望着憨头,眼泪泉水似涌,擦都擦不及。

(5)

憨头出院后的这段日子,在灵官的印象中像噩梦,一切都虚虚幻幻的可怕。那些日子,他没见过太阳。天地间灰蒙蒙的。妈妈老是哭,边干家务边流泪。只有在见到憨头时,她才笑。灵官最怕这笑。妈笑时,泪总在眼眶里打旋,稍不注意就会滚下脸颊。这时,妈便会慌张地抹去泪水,换上一种幅度更大也更难看的笑。好在憨头并不望人。他老是闭着眼,即使睁眼时也是面朝墙。疼极了,他就呻吟几声,灵官就打一支强痛定。然后,憨头就闭了眼,或是望墙。

灵官脑中老在嗡嗡。那嗡嗡繁衍着灰色。一切都是灰影子。绝望和痛苦的微粒浸遍了每一个角落。结局是明显的:死亡。没有任何希望。病人和家人都在等着一件事,那就是死神的降临。

灵官知道憨头的寿命只有几十天,或是几天——要是医生预言的大出血来临的话。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会像肥皂泡一样随着死亡的降临而破灭。在生命河流中,几天、几十天不过一瞬。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的生命也不过像骤生又骤灭的水泡。在面对死亡这个必然的结局时,几十年或几十天没有太大的区别。憨头被判了死刑。而所有的人被判了死缓,只是这种死缓是不可能再减刑的死缓。如此而已。

灵官想到了憨头与毛旦的那次打斗。要是憨头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就会结束的话,他肯定不会动手。在死亡这个永恒的主题面前,一切恩怨都是肥皂泡。要是所有的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距死亡并不遥远时,他肯定会超然许多,绝不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争斗,决不会为过烟云烟般的名利而痴迷。一切都是无常,只有死亡是真实的永恒。

第二十一章(10)

这一感悟使灵官万念俱灰,客观上冲淡了憨头的病带来的许多痛苦。一切都在他眼里变了样子,露出了虚幻、短暂、丑恶的一面。他想到小时候北柱把攥着的手伸到他鼻前要他看花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的事。“抓屁。”他想。一切都是抓屁。活着有啥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从爹妈的身上,他发现了活人的艰难:小时候,愁吃愁穿,饥一顿饱一顿,长大了愁媳妇,有了媳妇愁儿子,有了儿子愁如何养大,养大后又愁儿媳妇、愁孙子……临完了愁来四块棺板。就这样。生活像缰绳一样牵着你,像魔巾一样召唤你。你追呀,追呀,追呀,一直追到腿一蹬,眼一闭。完了,就这样。记得小时候的一个风天里,一群狗追风里翻飞的被娃儿们吹满了气的猪尿脬,追呀追,追出老远,一咬,啪!烂了,只有一股臊气。人也这样。只是,狗还追到了那块尿脬皮。人呢,啥也没有。

灵官的心里木了许多。他想,爹妈会死的,猛子会死的,莹儿也会死的。桌子,会烂。树,会枯。猪最终会变成粪便。粪便会变成庄稼的养分。啥都一样,啥都是假的。

妈妈老了,额头的皱纹隐去了妈妈年轻时的一切。莹儿也会老的,脸上桃花一样的红色不见了。而他自己,也从照片上那个露着小鸡的婴儿长成了大人,正一步步向坟墓迈进。每过一天,就向死亡迈进一步。“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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