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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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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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老顺来了,提个铁锹,见水还隔着几块地,就望猛子。猛子以为自己又要挨骂。老顺却只是叹口气。

“坝漏水了。”毛旦叫了一声。

第十九章(4)

果然,一股贼水钻了洞,汩汩汩下流。狗宝取了铁锨,用力在漏水处插几下,丢一锨干土,踩两脚。毛旦说:“浇水就浇水,吃了大豆喧屁哩。”狗宝说:“毛旦,你还逍遥。知道不?瘸五爷上电视了。牢是坐定了,你也躲不到哪里去。”毛旦白了脸,望望猛子:“说好不说的,谁说的?”猛子说:“你以为老子是松尻子呀?”毛旦于是又望老顺。老顺黑了脸,鼻子里冷哼一声。

狗宝说:“还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头颠屁股晃。给这个说,给那个说,说你和瘸五爷如如何何。你小驴娃放屁自失惊。你赖谁哩?谁都知道你干了啥了。”

毛旦怔了半晌,嘿一声,说:“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狗宝笑道:“不怕?你失惊啥哩?”毛旦说:“我也没干啥。就算是我仰的车子,可那是瘸五爷叫我仰的。他说他当。与我,有啥关系?”狗宝笑说:“谁说没关系?你不仰车子,五子能落下崖?不管咋说,是你欠了他的命债。”毛旦缩了脖子,身后瞅瞅,吐吐舌头:“怪倒是怪。老觉得那死鬼跟着。伸个舌头。怪,他又不是吊死鬼,伸个舌头干吗?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死鬼。”狗宝说:“瞧,现在,五子还跟着呢。”毛旦惊叫一声,朝前蹿去。狗宝嘿嘿笑了。

(3)

挨上水的时候,已近黄昏。西天上尽是红一道白一道的云。悬山的太阳发泄似迸出一道道有形的光。村里人谓之“烧”。早“烧”阴,晚“烧”晴。明日又是一个晒死驴的天。好在能浇到水了。虽说每户先保一亩,但总比没有强。

水进地了,老顺吁口气,仿佛再不怕这水飞了似的。老顺分明听到了禾苗的咕咕喝水声和叽叽喳喳兴奋的嘀咕。渴坏了,真渴坏了。他对禾苗产生了类似对儿子的爱怜之情。不,比儿子还亲。对儿子,他可以喝神断鬼。对禾苗,从没过。老顺浑身有种清凉透明的痛快,仿佛喝水的是他。那份清凉,难得。那份轻松,也难得。他蹲在地头上,望着水口处被水冲得一摇一曳的麦苗,痴了。直到这时,瘸五爷和五子才完全被水挤出了心,心头的烦也远去了。

暮色渐渐漫来,把昼间的暑气逼到阴沟里去了。夜气浮动,水似的,清凉,柔和,在老顺裸露的肌肤上舔来舔去。浇水是个好营生,尤其在夜间。寻常大半时间,老顺的身心都在烦恼的液体中浸着,太阳啦,尘土了,只给烦恼的老顺更添烦恼。

夜里,好些。

那份漆黑,那份宁静,会隐去使他烦心的许多东西。而那水声,清凉的水声,更荡去了心头的许多焦虑。青蛙一声声叫,虫子吱吱吱鸣。大自然总是在宁静的夜里显示它异乎寻常的美。这美,总能渗到老顺心中,令他产生透明的清爽。

老顺想起灵官说过的叫啥“平沙夜月”的玩艺儿。据说那是啥“凉州八景”之一,说是月光洒在沙漠上,好看极了。屁!一些无聊文人,总拿一些无聊玩艺儿做文章。老顺不信那洒在沙上的月光有啥好看?当然,他也没见过这景致。似乎许久了,不曾见过啥月亮,真没见过。老顺抬起头,天边有一个蠕虫似的钩儿,细细的。望一阵,觉得那玩艺似乎真不错呢。淡淡的光下,是黑黝黝的许多东西。远处,猛子提的马灯悠悠晃晃,晃出一条一条的光带。老顺身心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愉悦。他相信了灵官的话。也许,有时候,那“平沙夜月”啥的真会叫人感到好看呢。

第十九章(5)

老顺深吸一口气,一股带着青苗味儿的夜气进了胸腔。痛快,真痛快,令人迷醉的痛快。这夜气,这清爽,这叮咚的水声,和那个弯弯细细的月牙儿都好,老顺仿佛融化了似的。吸口烟,让烟在胸腔里回旋许久,让每一个令他迷醉的烟粒都融入身心,真好,憨头动了手术,水也盼到了。难得有这份好心情。远处,有几声狗叫。老顺听出一个是王秃子家那瘦得像狐狸的癞皮狗。那叫像怯懦的小人物在大官面前说话似的,显得心虚而没有信心。另一个是孟八爷的老山狗,像个真正的男人在吼,声音虽不大,却是滚动的雷。老顺甚至感到这几声狗叫也很美。怪!此刻听来,竟比电视上女歌手的哼咛强多了。

猛子提着马灯过来了,腿绊得麦叶哗哗响。“干透了,水一过全渗了。半天,浇不了几步。”猛子说。他的声音在夜里传出老远,又荡过来,荡出回音,如石子在水面上激出的波晕。

当然。老顺乐滋滋地想。除了旱,还因为地肥,渗水当然多。这是坟地。这儿埋着许多强壮过的男人和风骚过的女人。他们的血肉和骨头都化在土里了。土质就似渗了油,黑黝黝的。握到手里,质感好,能保水。不像有些地,浇水渗得快。太阳一晒,干得也快。遇上旱天,地里只有一片干草。

这可是个聚宝盆呀。老顺想。

(4)

浇完水回家,见兰兰回娘家来了,正和她妈在炕沿上哭呢。老顺又“烦”了,一语不发,拧个眉头,抽出烟锅。他又想到了引弟。那么懂事的丫头,竟那么惨地没了。一想,日头爷都成黑疙瘩了。

真想千刀万剐了那个畜生。

兰兰也成他心上的病了。没出嫁时,指望能找个好婆家,别把女儿塞到火坑里。出嫁后,又怕她在婆家受气,心里总不实落,哪有儿子便当,只要有钱,好歹拴一个,尾巴一揭是个母的就成。好了,和他过几年;不好了,请几个人“拨拉”开,一家变两家,另起锅头另盘灶,谁过谁的,管他吃稠的喝清的穿红的挂绿的。可兰兰嫁给白福后,老顺心里就没安闲过。在那个愣头赌博贼手中,多厉害的女人也没好果子吃。

难道真是命吗?

一次,齐神婆说兰兰命不好,说是“午宫不死也伤害,苦了心伤闹一场。”当时他很生气。听说啥都讲究接口气,癞蛤蟆接了雷神的气才能成精。圆梦也是说吉则吉,说凶则凶。命谁知是不是这样?那次,齐神婆一说,老顺的头就大了。他很想臭骂神婆几句,但终于忍住了,只说:“是吗?哈哈,我是不信这个的。”但那卜辞,却成了赖在他心里赶不走的苍蝇。

他望着女儿黄缥缥的脸,想:莫非,这丫头该着这么个苦命?还是叫神婆的臭嘴冲的?难说。世上有些事,难说得很,就像兰兰的命。不管是命定的也罢,叫人臭嘴冲的也罢,生米已成了熟饭,姑娘已成了婆娘,啥话都不说了。说也没意思,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猪呀羊的,不管你叫不叫,刀子总是要进去的。

第十九章(6)

猛子气呼呼道:“那个驴撵的白福,迟早,老子一刀捅了他。”老顺白了一眼猛子。但猛子不在乎老子的白眼,只顾呼哧呼哧出气。愣头青。老顺心里骂一句。捅,当然痛快。可又能捅出个啥结果?儿子吃铁大豆,丫头成寡妇。啥意思?舌头和牙都动不动闹矛盾,何况人。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难免有磕碰。要是动不动娘家人插手,像啥?老顺他可不像“贼骨头”家,姑娘一有个啥事,娘家人就一窝蜂扑上前去,闹个鸡飞狗上墙的。哼,丢人不如喝凉水。

“这次,心死了。不和他过了。”兰兰抽抽搭搭地说。

更是屁话。老顺心里骂。望女儿,女儿正用袖头子擦泪。以往,她说出这句试探性的话,总要看看父亲的反应。这次不。莫非,这鬼丫头真有这打算?老顺有些慌乱。丢人显眼的,由了你了?可他没说出口。因为他仍希望这是句气话。夫妻间,哪能没有气话呢?他们老俩口,自结婚后第五天拌嘴离婚,离到如今,三十几年了,倒离出了一堆娃子丫头。这话,说说没啥不好。要是真做,就不妙了。那是往娘老子脸上划黑道道儿呢,人会骂:“驴养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

“离就离!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猛子说。

老顺望一眼猛子,又望一眼老伴。老伴却依旧呜呜。没啥别的反应。这老祸害,听了这话,竟然没反应?莫非这老妖也怂恿女儿?难说。老祸害一辈子最爱说的字就是“离婚”。刚结婚时“离”的声音不大。等有了娃儿,说时格外有劲,钢牙铁口的。当然,老顺牙巴骨上的劲也不小。为啥?有了娃娃呀。娃儿把女人也绊住了。就像放牲口时,多调皮的牲口只要把缰绳拴到它的前腿上,拴短些,叫它能吃草,但抬不起头。走一步,磕一下头。看它,还能飞上天去?娃儿就是那缰绳。你女人有本事,飞,飞,飞到哪里,绳还在你腿上拴着。老顺当然能钢牙硬口地说那三个字“离就离”。可兰兰,引弟一死——一想到引弟,老顺的心又抽了一下——绊没了,白福又那个屌样,赌起来没命,打起人也没轻没重。不像老顺,嘴不好,可心不坏,打女人时也知道鞋底只往屁股上抽……难保兰兰没那个心。可话说回来,谁没错呢?他年轻时不是也“挖牛九”,也打女人——不打女人还算男人?……上了年岁,性子自然就坦了。

“还是头餐面好吃啊,丫头。”老顺慢吞吞地说,“不要一张嘴就离呀离的。白福是有些毛病,可谁没毛病呢?谁家没个碟儿大碗儿小的事呢?再说,人家也不尽是脓包浆,人家也有人家的优点。不提别的,干起活来,牛一样。抵上他的有几个?……丫头,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谁没毛病呀?”

兰兰抽搭几声,说:“这次,我吃了秤砣了。”

“唉。”老顺摇摇头,“不要把话说绝。”叹口气,又说:“事不能做绝,话不能说绝。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平心说,白福有毛病,动不动戳天掀地的。可年轻人不这样的有几个?上些年岁也就好了,对不对?大头年轻时,爱打女人,动不动鞭子麻绳的,还不是丫头娃子一大堆?现在,两口子不也挺好吗?心字头上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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