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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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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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他的颧骨显得更高了,眼窝更深。

莹儿显然也很意外。憨头的变化很使她吃惊。他更丑了。骤然间,她竟感到对方异常陌生,仿佛他根本不是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那个人。但很快,善良的天性使她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柔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觉得自己今天与灵官干那事极不应该。

憨头被莹儿的泪感动得不知所措。他搓搓手,求助似望灵官。灵官垂着眼睑,尚在谴责自己。憨头急了,说:“你看,你看这……也没个好吃的。”灵官说:“我去买果子。”就出去了。

同室的病人问憨头:“这是你啥人?”憨头嘿嘿笑道:“媳妇。”“哟,这么漂亮的媳妇。”憨头嘿嘿笑道:“就是。谁都这么说呢,都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莹儿嗔道:“谁又说来?”憨头笑了。灵官买来了果子,憨头拣了几个去洗。莹儿望望灵官,灵官自责地苦笑一下,摇摇头。莹儿也笑笑,笑里有“过去了就不提了”的意味,但灵官还是自责地摇头。

憨头捧了洗好的果子进来,放到桌上,又去拿手巾。莹儿说:“不擦了。不擦了。”憨头执意要擦。灵官说:“一擦,反而擦脏了。”憨头就住了手。莹儿拣了一个递给憨头。憨头说:“我不吃,我常吃。”莹儿说:“吃吧,吃吧。谁又不知道你的脾性。常吃空气呀?”憨头嘿嘿笑着接了,咬了一小口,嚼了好一阵子。

第十七章(14)

莹儿问:“疼不?”憨头说,“还那样。疼倒不很疼,就是胀得慌。那家伙还在长。”莹儿说:“不要紧。动了就好了。”“就是。”憨头说:“动了就好了。蹲得急急儿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蹲的,好人都能蹲出病来。”

(10)

猛子从盐池回来了,驮回了几口袋盐。他很得意,像踌躇满志的叫驴。一进门,他就炫耀自己的战果:“瞧,妈,足有四百斤。四百斤哪!本钱多少?几个兔子。你还不高兴?好像我天生是个败家子似的。真是的。咋样?这下没说的了吧?”灵官妈笑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些盐吗?又没有拾上个狗头金。”猛子嘿一声:“盐咋了?这是钱。盐换麦子,麦子再换钱。”灵官妈笑道:“早不去晚不去,单单在你哥住院的时候去,把灵官可忙了个二郎担山。”“动了没?“这个星期六动……人可瘦成皮包骨了。”

“瘦有啥?出来,抓几个兔子,吃几顿,就缓过来了。”

“抓啥?顾不上务息鹰了,你爹要放哩。用带血的肉喂了几天,有野性了,说是夜里要放哩。”

“也好。该叫人家回山歇着了。都迟了,这几年打春就放了。”说着,猛子走到鹰架上,捋捋鹰。鹰咕咕咕低唤几声。猛子道:“好了,要放你回山了。没好食喂你,瞧,毛也换不了,龇毛郎当的。好好找个媳妇,养个鹰娃儿,白露一过,带了来。你不成了,老了。挨不了冻了,一过冬,怕是连小命也做不了主了。”

莹儿笑道:“你想媳妇,就说你想。托到鹰身上干啥?”

“啥呀?”猛子说,“媳妇有啥好想的?娶个媳妇套了个罐,养个娃娃上了个绊。现在多好,想溜了,就溜出去。想回来就回来,多自在。”

灵官妈说:“自在是自在。没个人管教,你少给老娘生事。”

“生啥事呀?我生过啥事呀?”

莹儿笑了。猛子明白她笑的是自己与双福女人的那档子事,脸红了。灵官妈也笑道:“没生过就好。谁都知道猛子是个老实疙瘩,三榔头砸不出个屁来。”

莹儿越加大笑。猛子脸红了,却笑道:“你知道就好。”

灵官妈说:“你别磨嘴皮子了。把事情处理一下,进城去。你们商量没?盐咋个分法?”猛子说:“商量啥呀?谁驮的归谁。我怕骆驼吃不住劲,没敢多驮。”“行了。”灵官妈说,“多少才够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年,没驮,不也过来了吗?多少贴补一些,能松活些就成。谁又指望靠这个发财呢。”

猛子踢踢卸在屋檐下的盐驮子,说:“有人换,你就换。一斤粮食两斤盐。过几天,再跑一趟。强若跟上黑包工头子搞副业。”

灵官妈说:“就是。有个吃饭的肚子,也要有个想事的心。”

“知道。你一唠叨,头就麻了。”

傍晚时分,老顺和猛子美美喂了一顿鹰后,就用树条抽它们。鹰们尖叫着飞到树上。一过夜,它们的野性就完全醒了,就会飞回祁连山,去繁衍子孙。它们已成了老鹰,毛薄,力气小,过不了冬天了。日后接替它们的,是它们的孩子,叫当年鹰。

第十七章(15)

(11)

太阳明晃晃照着,热得越加像个太阳。老顺脑浆都给烤干了,索性不去想啥。想也没用,干脆不想。活就是了。糊糊涂涂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喝凉水就喝凉水,怕啥?只要有凉水,多少再搅几颗米就能活下去。山药米拌面就这样,一锅水,一把米,几个山药,一把面,不也养活了祖宗几十辈吗?凉州人不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吗?没啥多求的,只求一锅水中搅上几个米颗就成。能养命就成。养不了命也成。六0年,不是饿死了大片吗?沙洼里摆满了尸体,谁又怨过啥呢?命就是命。除了白狗那些烧包,谁又想过置个枪呀刀呀的?能有个三寸气在,当然好。三寸气断了,也没啥。做鬼不也挺好吗?

近来老顺一脑子糊涂。气多到顶点,也就没气了。人愁到顶点,也就不愁了。天底下受苦的又不是老子一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哩。我愁啥?急啥?骂啥?怨啥?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的人多着呐!被人压得连屁也夹不住的人多着呐!被人榨得骨头里熬不出几星油花的人多着呐!他们能活,老顺为啥不能活?气啥?气大伤本身哩。没意思,真没意思。不管咋说,只要锅里还能搅出几个米颗子,就能活下去。气啥?等到有一天,锅里连一个米颗子也搅不起,也得活。活到哪天,算哪天。活不了时,眼一闭,腿一蹬,脱孽啦,哈哈哈。老顺笑了几声。他极力想笑得潇洒些,但没能如愿。心沉不说,嗓门嘶哑不说,那不争气的眼里竟笑出几滴不合时宜的水来。

老顺想到了去年到他家来采啥风的那个作家,那可是个好人。老顺说他是好人的理由是他没一点架子,看得起我们老百姓。也抽旱烟,也喝山药米拌面。老说,凉州的百姓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人。他的理由是凉州历史上从没爆发过农民起义,即使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宁愿上吊而不揭竿而起。老顺大致听懂了他的话。他当时就想,为啥要揭啥竿起啥义呢?多了,吃饱些。少了,吃清些。能活了,活几天。活不成了,就死。造啥反呢?造反是个最叫人难以接受的字眼。那是要杀头的。被杀头的人在老顺眼里,总是有罪的。饿死了,没啥。给杀了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何况,除了六零年,老顺们还没到锅里搅不出米颗的地步。有一口山药米拌面喝,谁又起过起不良之心呢。成了,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安分的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老顺最看不起的,是“无义种”,是“倒肚子”,是“贼疙瘩”,是“驴日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这不,连他的娘老子都不被当人看了。

那个作家还谈到了沙娃娃。他说那也许属蜥蜴科。老顺可不知道啥科。他只知道沙娃娃像蝎虎子,但不是蝎虎子,腿短,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除了溜,沙娃娃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残躯体,被人逼急了,宁可甩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遥。老顺死也不明白,为啥那个作家说,凉州百姓像沙娃娃。

太阳搅天地叫。老顺感到天地间有股巨大的燥热在啸卷。沙娃娃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一群沙娃娃正在老顺脚下嬉戏追逐。其中一个瞪了圆溜溜的眼看老顺,目光里充满好奇。老顺却觉得它在嘲弄自己。一跺脚,沙娃娃便倏尔远逝,溜到一个小洞旁,回头朝老顺做鬼脸。

第十七章(16)

“真是胡说。”老顺又想起那个作家的话,“我们咋像沙娃娃?人家不愁吃,不愁喝的。谁也不苛他,不榨他,多逍遥。”老顺驻了脚,望那嬉戏的沙娃娃,心中充满了羡慕。在炎阳的沙地上,沙娃娃往来穿梭,一个追一个,使老顺想到了电影上常见的男人追女人的镜头。好几个沙娃娃则在望他。老顺不知道它们那眼中是好奇,是可怜,还是有啥别的意味,便也望它们。它们真好。那是圆圆的孩子气的眼,善良,单纯,不带成人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得久了,他发觉到处都是沙娃娃,自己也消失了,觉不出身体,但仍觉得出心中那做人的沉重。“要是真能变成沙娃娃多好。”他想。

腰渐渐疼了,直直腰,擦擦汗,老顺觉出了自己的好笑。“真是的,沙娃娃有啥好?”他自责地摇摇头,“真是活苕了。”但一想到要交水费呀啥的,又觉得沙娃娃好。

“咋?想偷吃青苗呀?”一个声音传来。不用抬头,老顺知道是孟八爷。本应回敬几句玩笑话,但老顺没心绪,只抬头笑笑。

孟八爷猜出了他的心事:“愁啥哩?愁水费哩是不?贷。怕啥,信用社来人咧,进了大头家。先贷上,还不了再说。不信他们能杀了你。活一天是一天。天不杀无根之草。老天总得给一条活路。”

(12)

吃过晚饭,队长大头的声音满庄子响了:“开会了,开会了。都要男人。”老顺说:“听,催命哩。”灵官妈说:“人把债叫‘克死’。其实,贷款才真叫‘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贷,为啥你不能贷?”老顺本来也想说这话,但这话一从猛子嘴里出来,他就只好反对了:“说得轻巧。贷下,还得从老子身上刮肉。你们这几个大头爹爹,哪个心上放了事?”灵官妈见猛子脸涨红了,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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