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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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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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官的脑袋嗡嗡响,腿有些发软。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时见人打架,也这样。但还是强打精神,说:“等我卖了成不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长头发说:“不交?兔子没收。”“成哩,成哩。”憨头急急地说。

望着憨头战兢兢的样子,灵官心里忽然多了一种东西。妈妈称之为“横”气。灵官和猛子都有横气。猛子横起来不顾死活,灵官则相对理智些。“凭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上税的?”他说。

长头发掏出一叠票据,抖一抖,在灵官脸上闪电似舔一下。灵官腿上的软感顿时消失了,一股血冲向头顶:“你凭啥打人?”“凭啥?凭这个。”长头发抖抖那叠纸:“你再犟嘴!老子扇你。”

憨头急了,像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展开双臂:“算了,算了。你大人不见小人过。”说着掏出十块钱,塞给长头发。“兔子也不要了。成不?我给你下跪。”

长头发端着架子,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走了。

灵官很想抡起兔子朝长头发脑袋上砸下去。但灵官明白对方带着“法”,惹不起。

“这税务,常打人。”一个女人说。

小胡子却怨憨头不该给钱:“你不给,他能把你的屌咬掉?”憨头小声说:“你不看,他要打人呢。”小胡子说:“他有手,你没手?你一动手,我也帮你。驴日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走,撵上,我帮你揍他。”灵官笑笑,摇摇头。

憨头说:“算啦,叫他拿上吃药去。”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5)

方才要买兔子的妇人说:“行了,今儿个还轻着呢。……来,我买一个。”递来十块钱。憨头给了她一只,问:“谁还要?”没人应声。灵官出口横气,一把抢过兔子,狠命一扔。一个红红的抛物线划向街面。几辆车驶过,兔子成了肉浆。

走了一段路,憨头怨灵官不该扔兔子:“说不准还能卖十块钱。”灵官气恨恨地说:“钱!钱!你眼里只有钱。”“没钱能成?这年头,没钱,能活?”“要是连个人都不是了,要钱干啥?”说着,他长出一口气。

二人无语。进了农副商场,买了棕皮,坐车,出城。

(4)

从公路通往村子的河滩,是一个典型的乱葬岗子。坟堆密密麻麻,里面埋着灵官认识和不认识的许多曾活过的人。看到这些人共同的归宿,灵官的气消了。是的,无论强的、弱的、打人的、挨打的,最终的结局仅仅是一堆骨头。无谓的争斗,有啥意义呢?

憨头并不知道灵官此刻的心态,劝他:“算了,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叫小偷偷了。生啥气呢?”灵官笑了:“还想那事呀?我都忘了。”憨头说:“忘了就好。不就十块钱吗?叫那驴撵的吃药去。”说完,叹口气,想说啥,但四下里望望,咽口唾沫,慢腾腾前走,若有所思。

乱葬岗已不是完整的河滩了,东一个坑,西一个洼,千疮百孔的。这是村里人种辣子时取沙所致。按说,沙湾并不缺沙,不用费恁大的劲。沙海环绕,舀一瓢就够用一年。可村里人却宁愿掏河坝。因为草木的尸体融入沙中,沙自然肥沃许多。只是委屈了这滩。风一起,沙腾空,天地便混沌一团了。

在经过一个塌洼的沙洼时,憨头又驻足了。

灵官知道憨头有话说。而且,他也猜出内容与他的病有关。但灵官不想先开口。憨头是内向而敏感的,稍不小心,就会伤害他。憨头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灵官说:“有啥话?放心说。没人拔你的牙。”憨头咬咬牙,一轱辘肉突现脸上,问:“你知道我得的啥病?”“不知道。”灵官说,但马上又补充一句:“噢,你不是肋窝里疼吗?”

憨头认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学没说啥?”“说啦。”憨头睁大眼睛:“说啥啦?”“说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可他没钱,恼苦得很。”“还说了啥?”“还说他们两个月没发工资。”“再呢?”“没了。”“真没了?”憨头长出一口气,眯了眼,望远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像没牙老奶奶嚼大豆。灵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习惯。许久,憨头说:“其实,也没啥。大夫叫我做个肝功化验。我想,算了,开两付药。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再说,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灵官忽然觉得憨头很可怜。在未婚的他看来,这病没啥大不了。可怜的憨头,想处心积虑地瞒一件瞒不住的事。瞒得了一世吗?当然,灵官能理解憨头。他想起了小曲儿“王婆骂鸡”中的那句话:“姑娘偷吃了老娘鸡,嫁个男人没球事。”这是“王婆骂鸡”中的毒咒,前几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鸡,八抬大轿压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鸡,两军阵上折了你……”这样看来,姑娘嫁个没球事的男人便等同于死亡了。他想安慰憨头,但对方既在躲闪,便只好说:“不舒服也该检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药。”

憨头不答,眯了眼,瞅瞅远处来的一个黑点,说了一句叫灵官莫名其妙的话:“妈妈想孙子咧。见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丢手。她嘴里不说,可我心里知道。”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6)

灵官说:“她又不是没孙子。不是有引弟吗?”

“那是外孙女。咋说也是个外的。她想的是家孙。”

“那也不是个难事呀?”

“当然不是个难事。”憨头望一眼灵官,叹口气。

憨头眼里闪出异常的东西,令灵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头把视线移向远处,恨嘟嘟地说了句:“人,真没个活头。”

这种话,村里人老说。寻常,听惯了,只当句牢骚。而此刻灵官听来,却不寻常。憨头不似猛子。猛子说话像旱雷,轰隆隆一过,啥事都没有了。而憨头,话少,牢骚少。他的每一句话,总像夯了十遍的庄墙,很瓷实。所以,此刻的牢骚,联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灵官担忧。“胡想啥哩?”他只能这样劝他。而且,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语气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头却迟钝地望远处,目光里尽是茫然。

那个黑点近了。是北柱骑辆破车,捎了凤香,踢零咣啷,呼啸而来。

“去哪儿?”灵官问。

北柱踢凤香一脚,两人下了车。北柱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气呼呼说:“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个奶奶,要照环。你说,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罚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说,我的女人,咋能叫他们乱摸。奶奶的。”

“嫌吃亏你也摸别人的去。”凤香笑道。

灵官说:“你也两个娃儿了,扎了算了。”

“屁。”北柱把脑袋晃成拨郎鼓,“你想叫老子断后?两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说。听说这次真扣。三沟那面,扣了个二郎担山……。棕皮买了吧?”

憨头抖抖纤维袋。北柱说:“快去,井上等着用呢。大头打发人到你家催了几次呢。”

凤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头上缠了裹脚,少说两句。”

北柱说:“瞧,这婆娘,急着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凤香笑道:“大不了,再叉开腿放进个东西进去。”说完,咯咯笑着,跳上车子。

望望叮呤咣啷远去的夫妇俩,憨头摇摇头:“真是破锣有个破对头。”

灵官笑道:“这婆娘……真是……。这两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乡上抬个净光。只剩下破毡破被,还乐呵呵的。”

憨头说:“为了生儿子嘛……啥舍不得呀?”说着,他特别认真地望了灵官一眼。

(5)

憨头径自去井上送棕皮。灵官进了家门。妈一见,忙颠颠过来,问:“究竟是啥病?”“没啥大病。只说是肋部不舒服,开了几副药。”“没别的?”妈疑惑地望灵官,目光似钩子,仿佛要从他嘴里钩出些啥。

灵官笑了:“有啥别的呀?人家叫我去买馒头了。”

妈失望地埋怨:“安顿个事,一点也不留心。”说着,递过杯凉开水。灵官接了,一仰脖,喉结乱动,不留神,水入气管,呛出一串咳嗽。

妈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滩上……想吃啥?”“汤面条”。妈又说:“乏的话,缓一缓。不乏的话,帮你嫂子出猪圈去。”说完,去了厨房。

灵官嗯一声,躺在塑料沙发上。闭眼许久,却无困意,再躺也觉无聊,就换衣换鞋,捞个铁锹,进了后院。

后院很大。一地玉米杆。门一开,惊出一院的鸡叫声。老猪哼哼着跑来,像撒娇。

莹儿见了灵官,住了锨,望几眼,却没问“来了吗”之类套话。灵官因知道了哥的病,觉得嫂子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她眼里有种令他慌乱的东西,便问:“粪硬吗?”马上便又觉出这是句废话,脸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7)

莹儿不语不笑,仍那样望他,许久,才问:“查了吗?”灵官说:“查了。”又补充道:“没啥。只是肋部有些不舒服,开了药。”莹儿便将视线转向别处。那只芦花大公鸡正追一只母鸡,尘灰飞扬的。莹儿叹口气,用铁锨狠狠挖粪,仿佛要挖走什么。不一会,便娇喘吁吁了。

灵官渐渐平静了。他恨自己的慌乱。他想他一定脸红了。一定。这是个讨厌的毛病。村里粗糙的男人女人多,脸红已显得很稀罕了。正因稀罕,他老被女人们捉弄,几次了。莹儿却不捉弄他。两人说话不多。有时,见两人一块去干活,娃儿们就喊:“哟,哟--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莹儿反倒脸红了,撇了他,急急地走了,像阵风。

莹儿住了锨,不再望他,一脸漠然,淡淡地说:“你真的不知道?”灵官知道她问啥,便道:“啥呀?他指使我买馒头去了。我能知道啥呀?”莹儿望一眼灵官。灵官很怕她这一望,觉得她望到自己心里了。莹儿说:“这么一说,你肯定是知道的了。别骗我。”灵官遂道:“其实,没啥。大夫说能治好的。”莹儿说:“你以为他没治?药也吃了。每次进城都买药。啥偏方也吃了,不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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