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宽一窄两个身影，便在斑驳阳光与朦胧阴影的交错中，沉默地一步步深入森林。透过树缝的光柱慢慢倾斜，周围的空气也一丝丝变得阴影。陆子翔清楚，他们应该是越来越深入森林了，可是却再也没有遇到袭击，就像刚才的一切是他们的幻觉一般。
安德烈的脚步变得缓慢，陆子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手握在了匕首柄上。凝神细听见，左前方远处，有什么东西快步掠过树梢的声音，再仔细些，还可以听见远去的马蹄声。
陆子翔皱了皱眉头，问：“左边有空地？”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道：“恐怕是费兰德亲王的私人领地。”
“那我们——？”
“我们继续向前，费兰德不会参与这次的事件。而我们……去找梅克斯。”安德烈沉声道。
两人继续向前。
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树枝上方的天空渐渐黯淡，飞禽不时掠过树梢，发出喑哑的鸣叫声。气温也有些下降，以之前的经验，陆子翔知道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只是安德烈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没有丝毫犹豫。
陆子翔看着他坚定的背影，突然想起之前听来的陈年旧事。西德尼·安德烈为了搭救梅克斯，只身前往血夜森林；只去过一次的人，对路会有这么熟悉吗？
前方树木渐渐稀疏，天色似乎又亮了些。陆子翔闻得到空气中的丝丝水汽，迎面而来的风似乎也有些暖意。
“这是——”他迟疑。
“温泉。”安德烈的嘴角弯起，一丝柔和闪现眼中，又迅速消逝。
这是怎样一位血族呢？
爬满常青藤的古朴小楼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并没有丝毫陆子翔料想之中的阴森冷酷。郁郁葱葱的绿色跟之前一路走来的冷色森林似乎很不协调。三层小楼背靠着一座矮矮的石头小山，侧面有个庭院，正好圈起石头山脚下的天然温泉。水雾氤氲中，两人都能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池中。
不，一个血族。
“你们来了。”优雅的、略涩的嗓音，如同刚刚跨入青年的少年人。
“嗯。”安德烈低低回答。陆子翔明白，眼前这位，大概就是梅克斯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梅克斯公爵了。
“这位骑士与我无关，”氤氲水雾中梅克斯裹了一条长毯慢慢起身，甩甩凌乱的短发，侧头凝视安德烈，“西德尼呀，西德尼，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安德烈的身子猛然绷直，又僵硬地放松下肩膀，沉声对陆子翔说：
“你原路返回，去路上听到马蹄声的方向。”
“可是——”
安德烈叹了口气：“来时我问你，你的目的是什么，还记得么？”
陆子翔愣了，半晌，他点点头。
安德烈垂首，眼睛紧盯着池边的人，道：
“如此，无论唐国，洛林，血族，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也不必关心，只要去做属于你的事情。”
陆子翔惊讶地看着这位王国最勇敢最具责任心的骑士，这位曾为家国种族放弃了自己的爱情的骑士。
“要是娜娜也能明白这些，就不会像……”安德烈的话语结束在一阵叹息中。
垂首拄剑的长者，以及不远处那倚壁而立的血族。陆子翔摇摇头，默默捏紧怀里的匕首，并未再多言一字。他的身影如闪电般跃入了来路。
梅克斯少年般的声音轻笑：“唐要是有这么……就好了。”
安德烈抬起头看着他，深紫色的眼眸中看不出神色。
费兰德亲王领地周边有一大片旷野，旷野的一端连接着唐国、洛林的边境，另一端则通向少有人知的隐居了诸多血族显赫家族的迷梦森林。陆子翔凭着来时所做的标记，慢慢接近亲王林领地的边沿。
路上开始有马蹄践踏的痕迹；而陆子翔知道，血族是并不骑马的。在这样的森林中骑马的……必定是娜娜！
猛然到达林中旷野时，陆子翔的眼睛被巨大的光亮所震慑，一时看不清前方的景物。当他能看清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许多的水晶，大大小小，全部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几乎布满了整个旷野。明亮耀眼的光芒中央，却横陈着数具尸体，有些是人的，有些是战马。陆子翔瞬间血液上涌，冲上前去——暗色的血液，与鲜红的血液交织，在旷野中央构成了诡异的画面。
陆子翔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看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两名骑士，还有一名不认识的看衣服应该是大法师的人，其余竟都是血族。
无疑，娜娜的人马来过这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什么。”
就像是他脑中的话语具现，陆子翔突然听到一个人在遥远的前方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声音——
“费兰德亲王！”
血族下一秒已经来到了陆子翔的眼前。
陆子翔退后一步，匕首半出鞘。他无法忘记上次和娜娜见到这位亲王时所遭受的痛苦，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对这位捉摸不透的位高权重的血族抱有戒心。
“看到吾辈和汝之子民，都成为了过去，”费兰德轻声问，“公主的护驾骑士，你有什么感想？”
陆子翔不语，匕首已横于身前。
“光系最高法阵……”费兰德继续道，“必须由光之魂驱动。你的公主，必然承受了巨大的危险。”
“跟你有什么关系？”陆子翔盯着他，冷冷问道。
“相信我，”费兰德笑了，“唐国和洛林之间的那点事情，根本不值得吾辈出手。只是……并非所有血族都遵循避世的原则。洛林弗朗西斯王子的堂弟……想必你也猜到了，这是魔党的一支。”
“既然是你的部下，那便不能说跟你没有关系！”
“你错了，骑士，”费兰德耐心地说，“魔党从不限制个人的行为，除非威胁到了吾辈的存在。”
“娜娜在哪里？”
“公主殿下……在光系法师的帮助下释放了禁咒级别的法术，杀死了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
“所有人？”陆子翔惊讶地问，“这里只有——”
“水晶。”费兰德叹了口气，“看到水晶了吗？禁咒击中的任何生物，都会慢慢化为这些耀目的水晶。娜塔丽公主殿下果然长大了——声东击西，假借探访梅克斯诱敌，果然，洛林的血族元帅和血族亲兵亲自来围捕。哎——经此一战，魔党的这一分支竟然元气大伤。”
“你为什么不阻止？”
“呵——骑士，你对你的公主究竟了解多少？”费兰德冷笑，“光之魂是对血族的制约之力，梅克斯家族以为用血禁锢光之魂就可以克制其威力，没想到，年少的公主就有如此胆魄，竟然敢去破解！”
陆子翔看着满地的璀璨狼藉，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娜娜，现在在哪？”他一字一顿。
“沿着……这些痕迹。”魔党亲王清冷地说。
陆子翔已经看见水晶地上不明显的血迹，延伸向另一侧的森林。他的心猛地一缩。
“她怎么了？！”
“这是……禁咒的代价。”费兰德冷冷说完这句，转身，如来时一般飞快地隐没在黑暗里。
四周响起回音般的声音。
“骑士……破解禁咒，只有密党的三代祖先才可能……命运，是一个环，时间也是。”
是费兰德的声音。
陆子翔却已无力去理解——他只觉得自己胸中脑中涌起了陌生而强大的感受，他却不能完全理解。他努力睁大眼睛，循着地上的血迹快步折进森林。
森林里并不安静，傍晚的风声低鸣着略过树顶。陆子翔的头脑中却一片安静，安静得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远远地，他已看到林中的溪水，与水边卧着的一抹紫色。
他踏向前去，耳中嗡嗡鸣响。
这几步路似乎格外漫长，他脑中不断往来，都是些碎片般的景象。
她问他：“我是不是真的和我母亲一样好看！”
她挺着脊背，委屈而倔强：“每次我周围的人也都说，我不如母后——””
她坐在楼梯上，紧紧拽着他的袖子，紫色的眼睛里都是迷蒙。
……
她每次说起自己的母后，都是那样崇拜向往，又自惭形秽；她那么好强，那么倔强，总想担负起那对于她来说太重的责任。
她并非没有能力，只是陷在了一个四十年前的阴谋里……
当梅克斯家襁褓中的大少爷被血族掉了包，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她母亲的悲剧，以及她的悲剧。
然而她却不愿意认输，一直一直那么倔强，坚持着坚持着。
而他，却甚至曾经不理解，想要离开与退让，不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待在她身边。
他已经说不出胸中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心脏的部位一直在痛。
陆子翔边，将娜娜半抱在自己怀里，依旧感觉不到温度。他想到她一直冰冷的小手，惨白没有血色的脸颊。她白色的骑装胸口被暗色的血液晕染，一大朵一大朵，交错得看不出形状。
娜娜，娜娜！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身边都是血，溪水里是，土地上是，草上是，花上是。
怀里的人似乎感应到了，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慑人心魄的两汪淡紫色安静地凝望他。
淡紫色比深紫色好看，娜娜，真的，你一点不比你母亲差。
他想这么说。但还是开不了口。他挣扎着张开嘴，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受伤的哽咽。
娜娜！拜托你，不要死。不要这样。不要离开我！我才刚刚发现，爱上你真的很美好……
“你来了。”娜娜轻轻地说，花朵般的唇惨白惨白。
“嗯。”陆子翔把她抱紧了些，不敢动，不敢眨眼。
“不要难过，好吗？”娜娜的大眼睛一直望着他，慢慢地微笑了。
陆子翔摇摇头。
“你在哭。”怀里的小人儿似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听——听我说，好吗？”
陆子翔点头。有水落在她的脸颊……
“我腰上的口袋里，有你的传送器……”少女叹了口气，小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