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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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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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狼眼,碧绿一闪,然后便慢慢地熄灭了。怕它们不死,我们轮番踏着它们,一
直把它们踩进卵石的缝隙里。泥沙和狼血,弄脏了半河水。
    我们并肩往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点血腥味的地方,
然后站住。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
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
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
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我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
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也流遍它的身体。
我的天哪!
    第七章花花畏难背誓约闹闹发威咬猎户
    我们一夜交配了六次,这从驴的生理上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说谎,
向玉皇大帝保证,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公驴,韩
家的母驴也不是一般的母驴。她的前世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女人,积压了几十年的
情欲,一旦发动,便难以休止。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一种空空洞洞、澄
澈透明的累。我们的灵魂仿佛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升华了,变得美好无比。我
们用嘴互相梳理了凌乱的鬃毛和沾满了泥沙的尾巴,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
柔之情。人类妄自尊大,自以为最解风情,其实母驴才是最会煽情的动物,我所
指的当然是我的母驴,韩驴,韩花花之驴。我们站在河中喝了一些清水,然后便
走到河滩上吃那些虽然已经发黄但汁液还未完全脱尽的野芦苇和那些包孕着紫红
汁液的浆果。不时有小鸟被我们惊起,偶尔也会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肥胖的蛇。它
们该寻找蛰伏之地了,顾不上和我们纠缠。我们交流了彼此的所有信息后,便有
了各自的昵称。她呼我闹闹,我称她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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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闹,啊噢;花花,嗯哼;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公地母也休想把我们分离,
啊噢好不好?嗯哼非常好!让我们做野驴吧,在这十几道蜿蜒的沙梁之间,在这
郁郁葱葱的沙柳之中,在这清澈的忘忧河畔,饿了我们啃青草,渴了我们饮河水,
我们相拥而睡,经常交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对你发誓我再也不会理睬别
的母驴,你也对我发誓再也不会让别的公驴跨你。嗯哼,亲爱的闹闹,我发誓。
啊噢,亲亲的花花,我也发誓。你不但不能再去理母驴,连母马也不要理,闹闹,
花花咬着我说,人类无耻,经常让公驴与母马交配,生出一种奇怪的动物,名叫
骡子。你放心花花,即便他们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会去跨母马,你也要发誓,
不让公马配你,公马配母驴,生出的也叫骡子。放心小闹闹,即便他们把我绑在
架子上,我的尾巴也会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我的只属于你……
    情浓处,我们的脖子交缠在一起,犹如两只嬉水的天鹅。真是说不尽的缠绵,
道不尽的柔情。我们并肩站在河边一潭静水前,看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我们的形
象。我们的眼睛放光,嘴唇肿胀,爱使我们美丽,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驴。
    正当我们忘情于山水之间时,后边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猛抬头,看到大约有
二十个人,呈扇面状,对着我们包抄过来。
    啊噢,花花,快跑!嗯哼,闹闹,不要害怕,你仔细看,都是熟人。
    花花的态度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何尝不知道来者都是熟人呢?我的眼很尖,
早就看清了,那一群人里,有我的主人蓝脸,有我的女主人迎春,还有与蓝脸友
善的村人方天保、方天佑兄弟——方家兄弟是莫言小说《方天画戟》中的主要人
物,在这部小说中他们成了武林高手——蓝脸腰间束着被我挣脱的缰绳,手持一
根长竿,竿端拴着绳套。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糊灯笼的红纸已被烧毁,露着
乌黑的铁框。方家兄弟,一个手持长绳,一个拖着棍棒。另外的人,有驼背的韩
石匠,有韩石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群,还有几个面目熟悉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
人。他们都是神色疲惫,浑身灰土,显然是奔波整夜。
    花花,跑!闹闹,我跑不动了。你咬住我的尾巴,我拖着你跑。闹闹,我们
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捉回来,花花低眉顺眼地说,再说,他们
会去找枪,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啊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
着,花花,你忘了我们方才发下的誓言了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
答应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忘情于山水之间。花花垂着头,
大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她说,嗯哼,闹闹,你是公驴,拔屌之后,浑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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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无牵挂,但是我却怀上了你的驴驹,你们西门家院里出来的,不论是人还是驴,
都是一箭双雕的强梁,我的肚子里,十有八九怀上了双驹。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
了,我需要营养,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来的麸皮,研碎的高粱,铡得碎细
并用竹筛筛过三遍、既无石子、鸡毛等杂物又无沙土的谷草。现在已经是十月,
天气慢慢寒冷起来,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河里结冰,枯草被大雪覆盖,我拖着
怀孕的身子,吃什么?嗯哼,喝什么?嗯哼?我生了驴驹之后,你让我睡在哪里?
嗯哼,就算我横下一条心,跟你流窜在这沙梁之中,那我们的驴驹,如何能承受
这风雪寒冷?嗯哼,如果我们的驴驹冻死在雪地,身体僵硬,犹如木棍和石头,
作为它们的爹,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公驴可以无情地抛弃驴驹,闹闹,母驴做
不到。别的母驴也许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为了信仰,可以舍弃她们的儿
女,但母驴做不到。嗯哼,闹闹,你能理解一头怀孕母驴的心情吗?
    在花花连珠枪弹般的话语中,我,公驴闹闹,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软弱
无力地问: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证你怀孕了吗?
    废话,花花瞪我一眼,怒冲冲地说:闹闹啊闹闹,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注,
别说是一头正值发情高潮的母驴,就是一头木驴,一头石驴,一棵枯树,也会怀
上你的驴驹!
    啊噢~~啊噢~~我垂头丧气地低鸣着,看到花花顺从地迎着她的主人走去。
    我热泪盈眶,但眼泪很快被无名的怒火烧干,我要跑,我要跳,我不愿意忍
看这义正词严的背叛,我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地在西门家大院里作为一头驴度过一
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冲去,我的目标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
些团团簇簇如同烟雾般的沙柳,红色的枝条柔韧无比,里边栖息着红毛狐狸,花
面的獾与羽毛朴素的沙鸡。别了,花花,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我不眷恋温暖的
驴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还没跑到对面的河滩,就发现沙柳丛中埋伏着几
个人。他们头上顶着柳条编织成的伪装帽,身上披着与枯草同色的蓑衣,他们手
中,都端着那种曾把西门闹的脑袋打得粉碎的土枪。巨大的恐惧使我折回头来,
沿着河滩东向奔腾,正对着初升的太阳。我浑身的皮毛如深红的火焰,我是一团
奔跑的火,一头光芒四射的驴。我并不怕死,面对着凶恶的狼我毫无畏惧,但我
对那些黑洞洞的土枪实在是恐惧,我怕的不是土枪,而是这种土枪制造出来的那
种脑浆迸裂的惨状。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线路,他斜刺里过河,连
鞋袜都顾不上脱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脚搅动得水花飞溅。主人迎面而来,我侧


身转向,就在这个瞬间,主人手中的长竿飞来,竿上的绳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
服输,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头挺胸。绳套勒进我的脖子,
使我呼吸困难。我看到主人双手攥着长竿,身体后仰着,与地面角度很小。他的
两只脚后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进。他的脚后跟犹如犁铧,在河滩上留下了两
道深深的沟。
    终于筋疲力尽,更由于脖子上的绳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众人乱纷
纷围拢上来,但似乎都对我有所忌惮,虚张声势不敢靠前。于是我想到我作为一
匹善于咬人的驴已经臭名远扬。在生活平静的屯子里,驴咬伤人,自然是大新闻,
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但他们和她们,谁又能猜到这事情的原委呢?谁又能想到
白氏头上的窟窿,只不过是她丈夫的转世灵驴一时迷性,忘却驴身,恍为人体,
亲吻她留下的痕迹呢?
    大胆的迎春举着一束绿草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发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话语:
“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揽住了我的脖颈,右手把那束绿草塞进了我的嘴巴。她
抚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挡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温暖柔软的Ru房,西门闹的
记忆猛然袭来,热泪从我的眼睛涌出来。她在我耳边款款细语,热烘烘的气味,
热烘烘的女人,我感到头晕眼花,腿脚抖颤,跪在了沙滩上。我听到她说:“小
黑驴,小黑驴,知道你长大了,想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黑驴也要当
爸爸了,不怪你,正当的,婚也结了,种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们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辔头,把缰绳拴好,还在辔头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
散发着铁锈气的链子。他们把这根铁链子塞进我的嘴里,用力一扯,将我的下唇
勒起来,痛疼难忍啊,我张大鼻孔,猛喘粗气。迎春打脱了那只紧勒铁嚼子的手,
说:“松开,你难道没看到它已经受伤了吗?”
    人们试图让我站起来,我也想站起来。牛羊猪狗可以卧着,驴只有要死了才
可以卧着。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躯沉重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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