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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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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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汉大爷说:“要是干个十天八日的,我就主了;要是打着长远的谱,还得要女掌柜的点头。”
    余占鳌说:“那你快去问。”
    余占鳌走到柜台外,拣一条板凳坐下。罗汉大爷放下挡柜板,转身从后门走,出了门又回转来,拿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酒,放在柜台上,说:“喝碗酒,解解渴。”
    余占鳌喝着酒,想着那女子的诡心计,叹服不止。罗汉大爷进来对他说:“掌柜的要看看你。”
    到了西院,罗汉大爷说:“你先等着。”
    奶奶出了门,大方端庄,派头十足,天南海北地把余占鳌盘问了一遍,最后,挥挥手,说:“带过去吧,试一个月看看。工钱从明天算起。”
    余占鳌成了我家烧酒锅上的伙计。他身体结实,手把灵巧,活儿干得出色,罗汉大爷多次在奶奶面前夸他。一个月过后,罗汉大爷把他叫到柜上,对他说:“掌柜的对你挺满意,留下你啦。”罗汉大爷递给他一个布包,说:“这是掌柜的赏给你的。”他拆开布包,包里是一双新布鞋。他说:“二掌柜的,告诉女掌柜的,就说余占鳌多谢她啦。”罗汉大爷说:“去吧,好好干。”
    余占鳌说:“我会好好干。”
    转眼又是半月,余占鳌渐渐有些按捺不住,女掌柜的每天都到东院里转一圈,但只是跟罗汉大爷问这问那,很少搭理汗流浃背的伙计们。余占鳌感到十分委屈。
    单家父子经营这买卖时,烧酒锅伙计们的饭食包给了村里几家小饭铺。奶奶接手之后,雇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人称大老刘婆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名叫恋儿。这两个女人住在西院,专门负责做饭。除了原先养的两条大狗,奶奶又买来三条半大狗,一条黑的,一条绿的,一条红的。这样西院里就有三个女人五条狗,热热闹闹,自成一方世界。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五条狗齐声吠叫,不被它们咬死也要被它们吓死。
    余占鳌在烧酒锅上干到两个月头上,已是九月光景,遍野高粱成熟。奶奶让罗汉大爷雇来几个短工,整理场院和露天粮食囤,准备收购高粱。那些日子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奶奶穿一身雪白的绸衣,脚登一双红缎子小鞋,手提一根指头粗细的剥了绿皮的柳木棍,身后跟着一群走狗,在场里院里转来转去,引逗得村里人挤眉眨眼做怪模样,但无人敢放一个屁。余占鳌几次与我奶奶讨近乎,我奶奶面孔严肃,不跟他多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余占鳌多噇了几碗酒,不觉有七分醉意,躺在通屋大炕上,翻翻覆覆难以入睡。一道道月光,从东边那两个窗户里射进来。有两个伙计,在豆油灯盏下,缝补破衣烂衫。
    那个会拉板胡的老杜,把一根板胡拉得哭哭啼啼,人心在琴弦下颤抖。也是该当出事——那两个缝补衣服中的一个,被老杜凄凉的板胡撩得喉咙发痒,沙哑着嗓子唱:“光棍苦,光棍苦,衣衫破了无人补……”
    “让女掌柜的给你补去!”
    “女掌柜的?这块天鹅肉,不知哪个鹞子能吃到。”
    “咱那老少掌柜的想吃天鹅肉,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哎,我听人说她为闺女时就私通着花脖子!”
    “这么说,单家爷子真是被花脖子杀的。”
    “少说话,少说话,『路边说话,草棵里有人』!”
    余占鳌躺在炕上,冷笑了一声。
    一个伙计问:“小余,你笑什么?”
    余占鳌仗着酒胆,脱口而出:“是老子杀的!”
    “你喝醉了!”
    “喝醉了?你才醉了!就是老子杀的!”他折身起来,从吊在墙上的小衣包里抽出一柄小剑,拔剑出鞘,剑刃在月光中像条小银鱼儿一样。他硬着舌头说:“告诉你们……俺跟女掌柜的……早就睡过了……在高粱地里……夜里来放火……一刀……又一刀……”
    众人闭口无言,一个伙计吹出一口气,噗地灭了灯。满屋朦胧,那柄剑在月光里更显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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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觉困觉困觉!明儿一早还要起来烧酒呢!”
    余占鳌叨叨咕咕地说:“你……你她妈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啦……让老子给你当牛做马……没那么容易……老子今夜就……宰了你……”他从炕上爬起来,握着小剑,跌跌撞撞往外走,伙计们在黑暗里大睁眼睛,看着他手中利器发出的寒光,没有人敢吭声。
    余占鳌走到院子里,见月色皎皎遍地,那一排排釉彩大缸闪闪烁烁,如同宝物。从田野里飘来的饱含着成熟高粱凄苦微甘气息的南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西院里传来女人的嬉笑声。他钻进厦棚,搬出那张四脚高凳。他进厦棚时,拴在长槽后的黑骡子弹着蹄子迎接他,骡子粗大的鼻孔里打出响亮的嘟噜。他不理骡子,搬着凳子趔趄到高墙根上,踩上去,站直,墙头齐着他的胸口。他看到了灯火照着雪白的窗纸,窗纸上贴着通红的窗花。女掌柜正和那个恋儿小姑娘在炕上打闹。他听到大老刘婆子说:“真是两个淘气的皮猴儿,睡吧,睡吧!”后来那老婆子又说:“恋儿,你到锅里去看看面引子发起来了没有?”
    余占鳌用嘴叼着小剑,攀上墙头,五条狗蹿过来,昂着头吠叫。余占鳌吃一惊,头重脚轻栽到西院里。要不是我奶奶出来得快,只怕再有两个余占鳌,也早被五条猛狗给撕烂了。
    奶奶斥退众狗,喊一声:“恋儿,点出灯笼来!”
    大老刘老婆子拤着一根扜饼杖,挪动着两只半大脚,高声叫嚷:“抓贼!抓贼!”
    恋儿挑着灯笼出来,照明了余占鳌跌得不成模样的脸,奶奶冷笑几声,说:“是你呀!”
    奶奶捡起那柄小剑,翻来覆去看几眼,藏到袖筒里去,说:“恋儿,去把罗汉大爷喊来。”
    恋儿一开大门,罗汉大爷就走进来,问:“掌柜的,怎么回事?”
    奶奶说:“这个伙计喝醉了。”
    罗汉大爷说:“是醉了。”
    奶奶说:“恋儿,拿我的柳棍来!”
    恋儿拿来奶奶那根雪白的柳棍,奶奶说:“我给你醒醒酒!”
    奶奶抡圆柳棍,在余占鳌屁股上横抽竖打。
    余占鳌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忽然感到一阵麻酥酥的快乐,这快乐冲到喉咙,激活牙齿,化做一连串胡言乱语:“亲娘亲娘亲娘……亲娘……亲娘……”
    奶奶打累了,拄着柳棍,呼哧呼哧喘粗气。
    “弄回他去吧!”奶奶说。
    罗汉大爷去拉余占鳌,余占鳌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叫唤着:“亲娘……再来几棍吧……再来几棍……”
    奶奶对准余占鳌的脖子,狠狠抽了两棍,余占鳌像小孩子一样,搓着脚满地打滚。罗汉大爷招呼来两个伙计,把余占鳌抬回厢房,扔到炕上。他在炕上打滚竖蜻蜓,满口污言秽语。罗汉大爷提来一壶酒,让几个伙计按住他的胳膊腿,把壶嘴插进他嘴里,一壶酒灌进去。伙计们松开手,他脖子一歪,无声无息。一个伙计惊叫:“灌死了吧?”慌忙端灯来照,见他满脸挤动,猛力打了一个喷嚏,把灯喷灭了。
 高粱酒。9
    余占鳌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走进作坊,伙计们都怪模怪样地看着他。他恍恍惚惚地记起了昨夜挨打的事,摸摸脖子屁股,却不觉得痛。他口渴,捞起一个铁瓢,从酒流子上接了半瓢热酒,仰着脖子喝了。
    拉板胡的老杜说:“小余,让你娘一顿好打,还敢跳墙不?”
    伙计们原本对这个阴沉沉的年轻人有几分惧心,但耳闻了夜里他那通穷叫唤,畏惧心一齐没了,七嘴八舌地把他当疯子戏谑。余占鳌也不答话,拉过一个小伙子,抡拳便打。伙计们挤挤眼,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打够了,又解开他的腰带,把他的头按到裤裆里去,反剪了手,推倒在地。余占鳌虎落平阳,龙上浅滩,一颗头在裤裆里乱挣扎,身体遍地做球滚。折腾了足有两袋烟工夫,老杜不忍,上前为他解开手,把他的头从裤裆里扯出来。余占鳌面如金纸,仰在劈柴堆上,像一条死蛇,好久才缓过气来。伙计们都手持家伙,防他报复。却见他晃晃悠悠奔向酒缸。抄铁瓢舀着酒,一阵狂喝乱饮。喝够了酒,他爬到劈柴堆上,呼呼地睡去。
    从此之后,余占鳌每日噇得烂醉,躺在劈柴上,似睁不睁一双蓝汪汪的眼,嘴角上挂着两种笑容:左边愚蠢,右边狡猾,或者右边愚蠢,左边狡猾。伙计们头两天还看着他有趣,渐渐地便生出怨言来。罗汉大爷逼他起来干活,他乜斜着眼说:“你算老几?老子是真正掌柜的,女掌柜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
    那时候,我父亲在奶奶腹中已长成皮球般大小,奶奶清晨起来在西院里的干呕声,传到东院里来。懂事的老伙计们唧唧咕咕地议论。那日,大老刘婆子过来给伙计们送饭,一个伙计问:“刘婆子,掌柜的有喜了吧?”
    刘婆子白他一眼,说:“当心割你的舌头!”
    “单扁郎还真有能耐!”
    “没准是老掌柜的。”
    “别瞎猜了!她那副烈性,能让单家爷们沾边?保险是花脖子的。”
    余占鳌从劈柴堆里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是老子的!哈哈!是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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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看着他,一齐大笑、臭骂。
    罗汉大爷已经多次提议解雇余占鳌,我奶奶总是说:“先由着他折腾,待几天看我治他。”
    这一日,奶奶挺着已见出硕大和粗笨的腰身,过院来跟罗汉大爷说话。
    罗汉大爷不敢抬头,淡淡地说:“掌柜的,该开秤收高粱啦。”
    奶奶问:“场院、囤底什么的,都弄好了?”
    罗汉大爷说:“好啦。”
    奶奶问:“往年什么时候开秤?”
    罗汉大爷说:“也就是这时候。”
    奶奶说:“今年往后拖。”
    罗汉大爷说:“只怕收晚了收不足数。这半天里有十几家烧酒哩。”
    奶奶说:“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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