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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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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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搬到农庄来,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妈和阿莲了。阿莲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台北,好在狄君璞每个月许她两天假日,而农庄到台北,也不过坐一小时的公路局车,她在狄家已经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个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来了。老姑妈呢,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来照顾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叽叽咕咕的说:

“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买菜该怎么办?这里下山到镇上要走二十分钟呢!”

“反正我们有大冰箱,让阿莲一星期买一次菜就行了!多走点路,对她年轻人只有好的!”

事实上,搬来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工,从山坡的小径上来到农庄,提著一大包的东西,笑嘻嘻的说:

“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机,我们太太叫我送点东西来,怕你们刚搬来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开车送她去镇上买菜,我们太太说,如果你们买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带来!”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东西全是食物,从鸡蛋,火腿,香肠,到生肉应有尽有,老姑妈乐得合不拢嘴,也就再也不提买菜不便的事。事实上,在以后的生活中,买菜确实也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的烦恼。

刚搬到农庄来,狄君璞对于它的地理环境,还没有完全弄清楚。随后,他就知道了,农庄有条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镇上,然后去台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园”,却只有山中的小径可通,这小径也可深入群山之中,处处风景如画。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这附近的几个山都买下来。在这山头建上一座古朴而粗拙的农庄,虽然他的“务农”是完全失败了,逼得他放弃了羊群、乳牛,和来杭鸡,又转入了商业界。最后,竟连农庄也放弃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园”。可是,这些荒山却在无形中被开发了,山中处处可以找到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条小径都可通往一个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仅仅三天,狄君璞就被这环境完全迷住了。农庄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头柱子,厚重的木门,和粗实的横梁。木头都用原色,门窗都没有油漆,却“拙”得可爱。屋子里,也同样留著许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笃笃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那宽敞的房间,也毫无逼窄的缺点。对于一些爱时髦的人来说,这房子,这地点,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对狄君璞,却再合适也没有。农庄的建筑面相当广,除了一间客厅外,还有五间宽大的房间,现在,其中一间作了狄君璞的书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满了书。书,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宝贵的财产了。其他四间,分别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妈,和阿莲的卧室。除了这些房间之外,这农庄还有一个阁楼,里面似乎堆了些旧家具、旧书籍,和箱笼。狄君璞因为没有需要,也就不去动用它。在农庄后面,还有几间堆柴、茅草,和树枝的房间,旁边,是一片早已空废的栅栏,想当初,这儿是养牛羊的所在,鸡舍在最后面,现在也空了。农庄的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广场,上面有好几棵合抱的大树,一株红枫,洒了一地的落叶。树木之间,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红的、白色的……灿烂夺目。农庄的后面,却是一座小小的枫林,那些巨大的红枫,迎著阳光闪烁,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刹那时的天空。枫林的一边临著悬崖,沿著悬崖的边缘,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整个农庄,只有这栏杆漆著醒目的红油漆。栏杆外面,悬崖深陡。这栏杆显然还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这一定是梁逸舟说定了把房子租给他住之后,知道他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才派人修建了这排栏杆。梁逸舟的这些地方,是颇令人感动的。

搬家是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对一个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烦人的,如果没有老姑妈,狄君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总算忙完了。这天黄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闲暇走到山野里来看看。

沿著一条小径,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丛里开著芦花,一丛丛细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风中摇曳,每当风过,那一层层芦穗全偏倚过去,起伏著像轻风下的波浪。几株黄色的雏菊,杂生于草丛之间,细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来是楚楚动人的。枫树的落叶飘坠著,小径上已铺满了枯萎的叶子,落叶经过太阳的曝晒,都变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声。两只白色的小蛱蝶,在草丛里翩翻飞舞,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阳光在小蛱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层闪亮的嫣红。这秋日的黄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狄君璞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深山里,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在这秋日的柔风里,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他有种崭新的、近乎感动的情绪,那几乎是凄凉而怆恻的。他不自禁的想著前人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份感触。他是深深的被这山林所震慑了。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著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著,堆积著。谷里有些儿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著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著,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著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著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著他出现的方向。穿著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著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著,掩映著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著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星河4/52

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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