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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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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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模模糊糊的,间或能听到几声狗吠。

躺在黑暗中的闻山石无法入眠,心里哆嗦成了一团,两只耳朵一刻也不敢休息,聆听着判别着大院套内外的声音:各间屋子微弱的鼻息,老迈的金老太太夜半常有咳声,有人起夜时房门吱呀的轻响,每一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从那些细小并且一直没有间断的声音里,他知道有人没睡,想一想一定是岳父,白日里岳丈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很晚了,街路上偶尔有吱吱扭扭的马车轱辘声,半夜时分有两趟火车呼隆呼隆地驰过,刺耳的长鸣和雪亮的车灯转瞬就消失了,火车远去了以后的老虎窝是静谧的,浓烈的庄稼气息以及牲口圈特有的粪便气味顺着门窗缝隙飘进屋内。这时,窗根底下响起沙沙声,闻山石索性披衣起来走出门外。月亮的光线有些浑浊,他看见墙角有烟头一旺一旺的。

第十六章(4)

“爹,没睡下?”女婿也蹲了下去,其实这话问得多余。

“哦,没有。”

难耐的沉默,头顶上的月亮四周是暗淡的光晕,看不见几丝星光。

女婿说:“要变天了。”

“孩子,别瞒了,俺没老糊涂!”赵前摁灭了烟头,“说,俺能帮你啥?”

闻山石双手抱着脑袋,低语道:“爹,一会儿我就得走,趁天还没亮。”

初夏夜晚的风很凉很硬,赵前打了个寒噤,心底升起一股不可阻滞的寒意。

“非得豁出身家性命吗?”

“嗯。”

“山石……”赵前欲言又止:“图个啥呢?”

“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哦?人总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有穷就有富呀。”赵前感到不可理喻。

“还有,为咱中国不受欺负。”

赵前连连摇头:“孩子,天下大着呢,轮不到咱操心费力。以俺看,还是当个顺民好。”

黑夜里,闻山石一动不动,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你告诉俺,你是不是赤党共……?”话到嘴边的“匪”字咽了回去,赵前想起来报载搜查苏联大使馆的事情,还有连篇累牍的清党讨赤的文章,心中一凛。说:“造反要掉脑袋的,自古以来有几个能成气候?再说咱家也不缺吃少穿……”

“有烟吗?给我一根吧。”实际上闻山石打断了岳父的劝导。

“咳——”赵前轻轻地叹了口气,顿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过了半晌才说:“你等等。”转身回屋好久才回来,抖抖索索地塞给二姑爷一把小洋还有一张银票,“这个带着啊,”接着俯过来耳语:“银票到山城镇殖业银行去取。”

闻山石的心头一暖,双肩剧烈地悸动,他忍不住抽噎起来,在岳父浓重的烟草气味的包围中,有种湿热的东西滴在手上。

晨曦是鲜嫩而湿漉漉的,优哉游哉的赵前坐着大车晃出了老虎窝东门,叫开城门时,赵东家还格外友善地冲着更夫笑了一下。当晨光彻底消褪了黑夜的时候,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阴天,黑云低垂,要下雨了。从车厢座位底下钻出来的闻山石跳下大车,来不及摘去头发上的草屑,跪在路旁,恭恭敬敬嗑了三个响头。赵前扭过脸去,挥挥手:“赶紧叫冰花娘俩回家。”

回老虎窝的路上,赵前没有坐车,而是和马二毛并肩走着。二毛子肩扛红缨穗的鞭子,鞭稍儿在半空里悠荡。赵前忽然说:“大兄弟,咱在一块几年了?”

“二十多年了吧。”清晨的马蹄一声声很沉重。

“二十六七年了,真快。”赵前似自言自语。

“嗯。”马二毛点头。

赵前盯盯看着他看,说:“你啥也不知道。”

“老东家,你就放心吧,俺啥也不知道。”

赵前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啊,拜托了!”

赵前的谨慎是正确的。他再三告诫金氏和韩氏,谁要是胡咧咧当心撕碎她的嘴,说这番话时男人有如凶神恶煞。晌午时分,十几位警察闯进了村公所,把村长老牟的脸都吓绿了。警察根本没把村长放在眼里,进门就问最近有生人来吗?老牟结结巴巴地说,山东棒子、河北老袒天天都来呀,一火车一火车的,警察蛮横地眼睛一竖:“你他妈的是真糊涂还是装蒜?”与此同时,县警察局戴局长去了赵家大院,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赵前心知肚明,若不是大案,堂堂警察局长不会屈尊小镇的,不过脸上却摆出喜从天降的样子:“呀呀,是兄弟你呀,弟妹好吧?”戴局长笑容可掬,顺水推舟地问儿子女婿都好吧?赵前连连摇头,骂:“妈拉个巴子的,连个信儿也不来,早就把爹娘老子忘得光光了!”东拉西扯了一阵,戴局长抓起白手套要走,说:“兄弟公务在身,告退告退。”赵前拽住不放,说:“我说老弟别急嘛,不吃饭就走成啥事体了?”

看着警察们走远了,赵金氏出现在丈夫的身后,说:他们不都是你的朋友吗?赵前嘴角掠过一阵冷笑:“啥朋友不朋友的,你请刽子手吃饭时,他们都在琢磨你的脖子——从哪里下刀合适。”

“哦?”女人有些吃惊。

“哼,吃人血馒头的王八蛋!平常吃你喝你的,称兄道弟的,可要是栽到他手里,甭指望啥活路!”

傍晚时分,悬空了一整天的雨终于下了,迷迷蒙蒙笼罩了天地。有惊无险的场景过去了,赵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叫女人弄俩菜,自斟自饮起来。赵前说“俺得去趟沈阳。”金氏懂他的意思了,点头说:“是得瞅瞅儿子去了。”

“读书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家人想到了沈阳,却想不到警察并没有离开老虎窝。在漆黑的雨幕掩护下,一行人搜查了马二毛家。没等女人声张起来,一记大耳刮子扇将过去,叫她哭都哭不出声来。儿子马大吉惊恐万状地蜷缩在炕稍,吓得瑟瑟发抖。坚硬的皮鞋将二毛子踢翻在地,二毛子缓缓吐出了一口血水,苦咸的血水里面有一颗门牙。

细雨丝丝,这是格外漫长的慢条斯理。雨水阻隔了马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烟味、霉味、汗味还有锅里的苞米碴子味,混合着充斥于简陋的小屋,昏黄忽闪的油灯映照小屋,惨叫声里,几个粗壮的身影在斑迹驳杂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警察揪着二毛子的头发将他拖到炕沿前,戴局长姿态优雅地用脚尖勾起他血肉模糊的脸,问:“说!今儿一大早拉谁走啦?”马二毛一口咬定拉老东家出去散心了,再别的一概不知,在无数次辩白之后,警察们终于打累了,恨恨难平:“大傻屄似的,还能给财主赶车?”戴局长认真地环视一番,见家徒四壁,遂从牙缝里咬出了一句话:“赵前这个土鳖给你啥好处了?!”

第十六章(5)

马二毛遭到痛殴,赵前目瞪口呆。心想:打狗也得看主人啊,你戴潘是个啥玩意儿,不就是依仗一身警服吗?就是官府养的狗也得看咬谁呀?赵前明白了,人情薄如纸呀,分明是看我日薄西山了。想当年你戴潘可没少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要是俺还是煤矿公司经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操他个妈的!

赵前回头冲马卢氏大吼:“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先生疗伤!”

马二毛于赵家很重要,他是赵家大院资深的常年伙计,后来实在忙不开,赵家才雇了其他人。马二毛算是郭占元的顶头上司,喂马赶车出身的他当然喜欢牲口,郭占元刚接替喂马时他很不习惯,依旧半夜起来去马厩。骡马和牛不同,需要添草加料喂吃夜食。马二毛以监工的身份自居,对郭占元的粗心大意动辄训斥。二毛子瞧不起郭占元,他认为仰脸朝天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好啥好饼,而郭占元就整天耷耸着脑袋。马二毛说,挺大的老爷们净低头看脚,是能盘算的小人,肚里没几根好肠子!

郭占元叫人鄙夷是有道理的,他在南沟种菜不出两年,就同杨四海女人打得火热,勾搭成奸了。杨四海是瘫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在吕氏的面皮,儿子和童养媳都在装糊涂。可是不想,杨吕氏居然怀孕生孩子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全老虎窝谁不知道杨四海是个废人?大家伙心里头明镜似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呵呵,老杨叫人给戴顶绿帽子了。消息传到赵家大院,赵金氏就要撵郭占元,但是赵前不同意,毕竟郭占元这五六年扛活不耍滑,他劝金氏说:“人家自个儿都不羞不臊,你们跟着慌啥?”这番话让金氏瞠目结舌,赵金氏仿佛不认识男人,把他看了个反反复复。赵前又说:“咳,杨四海一家够难的。菜就换个人种吧,明天叫郭占元回来喂马!”

马二毛深得东家的信任,赵前信任他远甚于自己的子女。赵家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车辆配套,却并没打算自行耕种。地亩全部出租,可每年总有到期尚未续租的土地,不想荒闲就得雇佣短工。种地的事情全由马二毛来操办。因此在旁人看来,二毛子的地位就类似于二东家,理所当然的就是给东家打头的。对于财主来说,打头的不只是领头干活的,他有权调配农事,主粮杂粮瓜菜种多种少,基本上是由他说的算。赵前对马二毛不闻不问,该放手的全放手,春种秋收乃至短工用谁不用谁,只要禀报一声就行。马二毛不仅负责种地,连烧柴也管。秋天刚收完粮,二毛子吆喝雇工上山,把全年的烧柴打足拉回垛成垛,赵家大院耗费惊人,单是运柴码垛也要忙上十天半个月。只有冬天,马二毛才可能是安闲的,不过这家伙会满世界地捡粪。过了春分,他便将积攒一冬的粪肥送到地里去。等到谷雨,满山的山杏野梨含苞欲放之际,吆喝着短工耥地起垄,敲着瓮声点葫芦播种。早晨鸡叫下地,晚上掌灯吃饭,晌午饭叫人送到地头吃,可真是披星戴月。庄稼活最累的是夏锄,马二毛亲自操锄下地,在前头飞锄斩草一溜烟地小跑,天刚放亮就动锄,直干到日上三竿子才歇手。庄稼苗长到半人多高时,伙计们都脱得光光的,只剩顶草帽,为的是节省衣裳。锄草累人不说,庄稼的叶片边缘好像小刀子一样拉人,汉子们的胳膊红肿着。蚊子还有看不见的昆虫叮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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