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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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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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如诉如泣,叫金首志的泪眼迷蒙了好久。山峰连绵不绝,偶尔看见岸边的村庄,村庄的上面升起袅袅的炊烟。山川沉默,不露声色,而寒暑往来,都在有规律的变幻着。没有谁知道在轮回的季节之中,人究竟丢掉了什么。歌声里,层峦叠嶂被远远地抛向了身后。内疚在金首志内心升腾起来,拂之不去的全是他和严秀姑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想心事,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的绝情,后悔没和孩子见上一面。这注定将是一个阴影,这阴影必将吞噬此生。想着想着,不觉眼眶潮湿了,想哭。水势越来越平缓,天上白云悠悠飘荡,岸边青山一一入画,江风舒缓,像柔曼的乐曲。而排上的歌总是凄怆,木把们一首接一首地唱:世上三百六十行,一行一行又一行,没有木把这一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七十二里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长白山里做木帮。

春夏离家赶河去,十冬腊月蹲山上。

北风刮掉脚指头,鼻子冻得像大酱。

叫声爹,叫声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娘啊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离吉林街还有一天路途,木排停在江边过夜。谁也没想到,红脸把头和金首志悄悄地上岸,溜走了。其实红脸把头早就看穿金首志的身份了,私放严家姑爷,还不是死路一条?这阵子,夹皮沟内外肯定翻了个底儿朝上。红脸把头建议提前上岸,他说:“别去吉林了,说不定人家早在岸边等你呢。”金首志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了,说:“大哥你领我出山吧?”红脸把头跺跺脚:“反正木头也做够了,俺这就回山东!”金首志原本想回老虎窝,后来一琢磨觉得不妥。凭严边外的势力,早晚得派人去找。好在身上带着几粒金砂,盘缠无虞,就辗转去了宽城子。

①被格套:旧时东北用来放被褥的家具。

②江驴子:放江排工的贬称。

③木把:放江排工。

第五章(1)

初冬的雪细细的,并非想象里的鹅毛大雪,空气中氤氲着特别的气韵。赵前一路走着,任凭颗粒状的落雪扑打在脸上,雪粒儿掉在脖领里凉丝丝的。天色渐暗,雪花密密,于空中旋转着飞舞着,散发出近乎幽蓝的光泽。赵前止住脚步,提了提裤腰,仰脸朝天,张大嘴巴去接空中落下的雪花,犹如孩童般惬意。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之间,十几匹马从雪幕里冲了出来,身后掀起了厚厚的雪尘

。马背上的人穿着各异,有的戴黑缎帽头,有的戴毡子帽头,还有人脑袋上扣着“八块瓦”,但多数人头顶狗皮帽子;他们有的身穿对襟黑夹袄,胸前一排布疙瘩纽襻;有的外罩大棉袍,将棉袍的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七长八短的一行人,脚下一律打着绑腿,手里绰着家什:短枪、长枪还有打鸟的洋炮①。其中有一位围着狐狸围脖儿,一看便知是打头的,策马过来,略微欠身,开口道:“哥们,去赵家大院怎走?”

马匹跑得大汗淋漓,被勒住了缰绳原地打转,马蹄踢踏,雪地一派凌乱。在这伙胡子眼里,雪地里的汉子相貌不扬,连帽子都没戴,穿家织土布的灰棉袄,胯胯大大的裤裆,腰间还缠了道麻绳。穿戴打扮遢拉,再典型不过的庄稼人。赵前心头雪亮,知道自己碰上了胡子。他从袖管里抽出手来,指点一气:“喏,看见前面那棵大树没有,在大树根底下打右转,捡直走,再有三里来路就是哩。”

“谢了。”哗哗哗的马队转瞬消失雪幕之中。

南沟赵家大院被砸窑②了。胡子原打算绑赵前,没想到扑了个空。他们踢开大门,发觉当家人不在。偏巧赶车的马二毛也回自家去了,屋里只有两个女人带孩子,炕上爬一个,炕边站一个小小的女孩,咧嘴想哭又不敢哭。家里的摆设很一般,与预先设想的相差甚远,胡子头觉得扫兴,想不到远道而来却两手空空。狐狸围脖儿伸手揭开了锅盖,大锅里头蒸的是通红的高粱米饭,还有白菜土豆汤。他摇了摇头,吩咐:“翻!”霎时间,翻箱倒柜稀里哗啦,好歹摘下了架新座钟,搜查出二十来两碎银子。狐狸围脖儿气愤得抽了赵金氏一个嘴巴:“妈了臭的,你家咋装的大财主?”

赵金氏又在怀孕,这一巴掌打的可不轻。她捂着脸,眼睛里头漫上一层泪花,说:“大爷,俺家那有啥钱儿呀,净是别人吹着唠的。”惊惧的灯苗上下蹿动着,女人大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狐狸围脖儿不信,屋里屋外亲自翻了翻,并无金银财宝的迹象。借着灯光,胡子将老金太太和金氏的耳环扯走了,一看是银的不是金坠。有个胡子顺势在金氏的胸脯上摸了一下,女人敢怒不敢言。

狐狸围脖一脚踹翻了凳子:“真气死我了!金镏子也没有?”

老金太太哆哆嗦嗦地说“呦呦,土地是吃食儿,房子是养老儿,金银是追命的鬼儿,俺们全家也就这点房子地,没金银首饰,也没啥财宝。”

“你放屁!你家是老虎窝有名财主,谁不知道?别他妈的拿我当小孩耍!”

“真的,俺老婆子说话不带谎儿。”

“你家就没个大烟啥的?”胡子们折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很不甘心。

“大兄弟,别、别生气,”老金太太胆子大起来了,她说:“家里的东西,看上啥就随便拿,俺老婆子不拦。”

“去你妈的,谁是你的大兄弟!”狐狸围脖手中马鞭子狠狠地一挥,发出了呼呼的声响:“老不死的,你当我们是来要小钱的咋的?!”

赵金氏:“家里只有点粮食,卖粮收租没几个钱儿。”

“糊弄谁呀?”

赵金氏解释道:“真的,吃地租不假,还没到年头呢。”赵家募人招垦,免前两年的租金,现钱确实不多。胡子不信:“操,不是埋地下了吧?”

赵金氏委屈,连声道:“没有啊,有点钱都给侄子说媳妇过彩礼了,再就是备房料。”

“房料?”

“想盖房子。”金氏不像开始时那样害怕,飞快地打量着狐狸围脖,胆子大起来了,说:“大爷,俺妇道人家不说假话。”

狐狸围脖儿生气,骂:“盖那么多房子干屁?真他妈的够土鳖了。”

一个矮胖的汉子说:“大当家的,女人藏黄金和烟土有地方啊。”

“哦?”狐狸围脖儿感到诧异,“在哪儿?”

“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啊,那玩意儿啥都能藏,嘿嘿。”

胡子们听了哈哈笑起来,狐狸围脖儿冲那人屁股踢了一脚,骂:“牛蹄子上供——就显你爪大?娘们儿那地方也能掏?真他妈的尿性。”

其他胡子七嘴八舌说:“要是压裂子,窟窿多的是嘛。”

狐狸围脖儿显然不耐烦,挥手截断话题,说:“去你妈的,劫财不劫色,耗子洞不乱挖。”

有个胡子威胁道:“快说,不然把房子烧了!”

赵金氏有股火气往上涌:“俺家的地多是不假,不少荒地,一大半都让别人白种,哪来的钱?”

“哎呀,带崽的娘们儿还敢嘴硬?”狐狸围脖儿觉得奇怪,又问:“你当家的呢?”

赵金氏迟疑了一下,说:“去,去老虎窝街上了。”

有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过来,这人鼻梁高耸得有些夸张,讲了句黑话:“大当家的,可别底线漏水。”

第五章(2)

狐狸围脖儿点点头,说:“小兔崽子,你他妈的盘子③踩得不准。”

高鼻梁喏喏连声,闪在一旁建议:“那咱吃臭④吧?吃小臭也成。”

胡子在角落里搜寻,连猪圈都没错过,仍一无所获。狐狸围脖儿终于泄气了,说:“你家就这么两破丫头?连个小子也没有?”一把揪住了赵玫瑰,推搡给了刚才的年轻人:“小

郭子,给我看着,别让皮子跑了!”然后抬腿往外走,边走边羞辱女主人:“你他妈的光养丫头,连儿子也不养啊,操个老母鸡还下公蛋呢!”

许多年以后,赵玫瑰牢牢记得被绑票的情形。颠簸的马背仿佛起伏晃动的大船,浓烈的烟草气味笼罩,胡子的一只大手搂住她,叫她丝毫动弹不得。在那风雪交加的夜晚,她不停地哭啊哭,最后嗓子哭哑了。胡子心烦,吓唬她说:“小丫头,再哭撕了你的嘴!”黑夜彻底覆盖了雪原,除了漫天的飞雪就是急促的马蹄声,赵玫瑰的脸蛋冻得麻酥酥的,哭着哭着睡着了。

赵玫瑰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坐在炕边瞅她。赵玫瑰感到特别恐惧,她张张嘴想哭,可是嗓子嘶哑无声,眼泪簌簌又流了出来。“醒了呵,小闺女别哭啦,”老女人和颜悦色地摸摸她的手:“起来吃点儿饭吧。”

胡子们在隔壁饮酒作乐,粗喉咙大嗓门地唱:“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黑云是白云?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完了都是云……哪位是君,哪位是臣?”乱哄哄中有胡子嚷嚷:“大当家的,明个哪哒子⑤去乐?”

“砸!砸就砸它个一个红窑!”

屋里还有几个肉票,有老有少,都愁眉苦脸的默不作声。只有老女人说话,一边就着马灯做针线活,一边唠叨:“今天砸这个明天砸那个,早晚不等,得砸掉脑袋。”老女人缝袜子的线脚很细密,换线头时碰碰赵玫瑰说:“闺女,给认个针儿吧。”赵玫瑰接过针,将线头在嘴中抿湿了,对准针眼儿穿了进去。老女人就夸奖,闺女好乖乖,长大准是个巧手媳妇哩。赵玫瑰差点笑了,一想到自己处身于陌生的环境,没敢笑,鼻子酸溜溜的还想哭。夜深了,胡子们仍兴奋得不想歇息,借着酒劲过来折腾肉票。他们将肉票吊起来打,打完以后还勒令在地上爬,学猫叫学狗叫学驴叫。胡子们兴高采烈,开怀大笑。胡子喊:“老婆子,该你的了。”赵玫瑰吓得大哭,哭成了声嘶力竭。狐狸围脖儿见状只得作罢,说老婆子今天便宜你了。胡子终于散去,屋子里满是哼叽叽的呻吟,老女人轻轻叹气,拍着赵玫瑰说闺女睡吧睡吧。赵玫瑰身边的老女人,也是被绑来的,因家里无钱来赎,只好给胡子烧水做饭,缝缝补补。赵玫瑰睡不着,睁大眼睛盯头顶上的梁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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