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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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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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温摸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着他的话头谦虚了一番。正要请他入席,忽听孩子跑走的方向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过来。

男孩催促着:“你快点跑嘛,有个比爹还大的官要见你呢!”

一个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么作弄我?什么大官,怎么会有当官的要见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头,叫客人们看看我这穷酸的样子,让我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要出丑也是你爹娘出丑,我还怕你们不成!”

吉温菡玉听到那女孩声音俱是大惊失色。菡玉后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却被杨昭攥住。她越是挣扎,他就握得越紧,眼看那边男孩露出头来,手里牵着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挣脱不得,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

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听耳边不远处一个声音轻轻叫了一声:“菡玉。”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却长得又瘦又小,比旁边小她几岁的男孩还要矮上半头。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袖口裤管都短了一截,因为穿得太久,颜色已经污了,隐约可辨原来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头发胡乱编了个小辫蜷在脑后,又不听话地戳出来,像个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脸,虽然横一搭竖一条地染满污迹,面颊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强执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着镜子,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长得很像你?说不定是你外婆家的亲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绝了!要是他们还活着,看见我这个样子,还不拆了你爹娘的骨头!”

吉温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少爷!小姐!小姐!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见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声。

吉温清清嗓对那老妈子道:“吴妈,带少爷和小姐到后头去玩,看着他们点,别又玩得一身都是泥。”

吴妈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带小姐去换身干净衣裳。”说着来拉那两个孩子。

女孩却不依,打掉她的手,叫嚷道:“我才不要换什么新衣裳,我就只穿我娘给我缝的衣裳,别的我啥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我啥也不要!”

吉温沉下脸:“什么你家我家,这不就是你的家么?成天野得跟个疯丫头似的,弄成这副模样!还不快去换衣服!”

女孩犟着不肯走,拽不动吴妈,索性破口大骂:“呸!我才不要那个臭娘们的东西!让我穿她买的衣服,我宁可去死!”

“没规矩的野丫头!”吉温大怒,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

“我就是野丫头,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昂起头来,把脸伸到父亲手下,“你打啊,你打啊,最好一掌打死我,省得活在这世上遭罪,还碍着别人的眼!”

“你!”吉温恼怒不已,又下不得手去,不自觉地向菡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她面上极力忍耐,别开脸去不看那小女孩,眼神却是凄楚无比。他心中百味陈杂,胳膊就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们都欺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我只是没爹,才不是没娘!”女孩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力睁大眼不让它掉下来,直盯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我娘才没有死,她只是走了,不屑跟你们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会把我也带走。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她……”

菡玉反手握住杨昭的手,他的手心温热,熨着她冰凉的肌肤。但那温热是别人的,不是她的。她扣紧了他的手,指尖深陷进去,又被他握住,却始终汲取不到他的温暖,只是冰凉的一片。

〇七·玉苑

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杨昭在,吉温这个寿星兼主东反倒落了陪衬。他说要不拘礼数宾主尽欢,自然没人敢拘谨——至少不能表现得拘谨。他去敬别人酒,当然没人敢不给他面子,但他只要一个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会自觉地让他随意,自己反倒要干杯。因此而灌倒了好几个,连吉温也被他敬酒敬到头重脚轻。他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没喝多少,眼神还清明,只双耳微微泛红。

菡玉酒量很浅,虽然有杨昭帮她挡着,只喝了少许几杯,还是上了脸,双颊彤红,眼睛眯眯瞪瞪地睁不开。厅中弥漫着一股酒气,被暖炉一熏,热烘烘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趁着杨昭被几名官员围住,她悄悄退席,准备到外头转转透透气。

他眼睛却尖得很,还是瞄见了,打断身旁人的话问:“你去哪里?”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向她看来,数道目光同时投在她身上,尤其是中间那人的,带着洞悉的了然,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头,在他的逼视下,竟好像成了心心念念的思量,让她不由地心虚起来。“我去……更衣。”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其他几人相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菡玉微恼,酒气上涌,醉意愈浓,脚底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出大厅,被外头冷风一吹,脑袋除了昏沉,还隐隐作痛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凉意从鼻端一直冲进胸腔,心口一阵翻搅。她急忙捂住嘴,奔进园中扶着一棵树,张嘴便欲把那翻涌全部倾倒出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具身子毕竟不同于平常之人。她不怕冷,不怕热,不会生病,甚至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呕吐。这样的感觉,只是助情花产生的假象罢了。

以前她似乎也很少生胃肠疾病,仅有的几次恶心欲呕也都用那个方法止住了……

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谢,先接过来,卷成长条往左手手掌上一缠,右手手指连绕几圈,绕到最紧,拇指从布条的缝隙里卡进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涌的感觉却压下去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里缠紧的手绢松了,无力地垂荡下去。

“娘……”

孩子的双手只能够到她的腿,紧紧抱住,脸贴着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湿意瞬间便透过去,冰凉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肌肤。

孩子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趁母亲不注意时,突然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咯咯笑得开心,乐此不疲。每回,母亲都会转身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蛋。她渐渐地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小腿了,可以够到母亲的膝盖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大腿了。她想,总有一天她可以够到母亲的腰,够到母亲的背,够到母亲的肩,可以像父亲一样抱着她,那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又变矮了,比第一次这样抱母亲时都要矮,矮得举起双手,也只能够到她的脚踝。

“我……”她忍着泪,“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的官,是男的,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突然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不好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要记得哦……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郎中,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郎中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郎中,你可好些了?”

他倒是看得紧!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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