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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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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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蹒跚而行。一头灰白的头发,虽然仔细梳过,但因为干枯还是乱蓬蓬的。发下的面庞泛着蜡黄,不见血色,皮肉松松垮垮的,颧骨高耸,瘦得一双眼凸显出来,乍看有几分可怖。任谁都可以看出,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里了。

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边由仆人扶着。李岫过去搀扶,一边担忧道:“今日风大,父亲怎么出来了?小心吹风着凉,还是回房歇着罢。”

李林甫丢开仆人,摆了摆手就势扶住儿子:“在这间房住太久了,得换一间。老是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陪我到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李林甫为相十九载,自知多行不义广结仇怨,晚年愈近大限愈是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门寻仇杀他。因此除了出行盛置驺从士兵静街,在家时也如防大敌,步步为营。他所住的地方以厚石铺地,墙中置板,重关复壁,夜晚守卫彻夜巡逻保护。饶是如此他还不放心,经常换着地方住,有时连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李岫扶着父亲沿长廊往后园中走去,莲静也跟随其后。

自从李林甫抱病,因他体虚不能吹风受寒,园中各处廊阁都以鲛绡薄纱遮挡。这鲛绡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因而在廊内也能看到园中景色。鲛绡产于南海,因其轻薄胜纸仿若仙品,便以传说中海市蜃楼鲛人所售的鲛绡命名,十分珍贵,连宫中的妃嫔也鲜少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李林甫居然用它来挡风,可见其富豪奢靡。

莲静看着这遍遮薄纱的长廊,每一段都可让一名普通百姓一生衣食无虞,不由又想到王鉷。王鉷家藏万金,富可敌国,花园中有一眼井泉,以宝钿饰井栏,井中洒满珠玉,泉水落到珠玉上清泠有声,其上筑亭,号为“自雨亭”。有司抄其第舍,光这自雨亭中拆下来的珠宝就装了五大箱。李林甫这鲛绡廊上所用的绡纱,只怕五大箱都装不下罢。

她止住念头,觉得这样想未免对右相有些不敬。

李岫问:“父亲接下来要搬去何处居住呢?”

李林甫却不回答,突然停住脚步,指着空无一人的花园问道:“人呢?院子里怎么没人巡查?”语气很是惊骇。

花园里本是清幽静谧,他这么一喊,立刻有多名带刀佩剑的护卫从树丛中钻出来,利索地在他面前列成整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见礼。

李林甫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那些护院又立刻钻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花园中依然静谧无声,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想到这院子里竟藏了那么多手持兵器的护院。

李岫皱眉,走了几步,正看到园中树下草地上躺着一名园丁,锄头剪子扔在一边,悠闲地晒着太阳睡着了。李岫指着他对李林甫道:“父亲久居高位要地,呼风唤雨,但也结了数不清的仇怨。一朝祸至,想要像这役夫一般闲适地晒晒太阳也不能够啊!”

李林甫略感不悦,只道:“只要小心行事,哪会有什么祸端。”

李岫道:“要说小心行事,王大夫够小心谨慎了,不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李林甫瞥了儿子一眼,良久才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样?只可进,不可退。”

李岫道:“退一万步固然不能,退一步却未尝不可。”

李林甫道:“退一步?退哪一步?”

李岫正想说,莲静却插话道:“今日朝上发生了两桩大事,相爷可都听说了?”

李林甫暂且放下儿子这边,转过头问:“哪两件事?”

莲静回道:“其一是陛下下了制书,加武部侍郎、京兆尹杨昭为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等使。”

李林甫眉毛一动:“什么时候的事?”

莲静道:“制书是辰时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陛下又看了一眼,就宣了。”

李林甫道:“那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其实皇帝意欲将王鉷生前官职尽付杨昭早就人所共知,李林甫阻止不得,这会儿不过放放马后炮、随口一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李林甫又问:“那还有一件呢?”

莲静迟疑了一下,回道:“另一件是……杨大夫他上表奏请出兵讨伐叛臣李献忠。”

李林甫大怒,拐杖往石板地面上重重一顿:“姓杨的小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不就仗着有贵妃给他撑腰么!市井小民,算什么东西!”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瞪直,几乎就要厥过去。李岫莲静连忙一人一边扶住他,又是拍又是揉,好不容易才让他顺过气来。

李岫道:“父亲莫动怒,身体要紧。”

李林甫连连咳嗽,半晌,气息渐稳,才问莲静:“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无良将可派,暂且按下不提。”

诺大一个朝廷,要讨他区区一个只有几万兵马的李献忠,还会无将可派?单就朔方也有数十万雄师镇边,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将。

李林甫皱眉问:“那杨昭又怎么说?”

莲静道:“陛下这么一说,杨大夫也就作罢了。”

杨昭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态度,不就是他想要的态度么?李献忠叛唐,首先需要表示表示的,不是他杨昭,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应该是朔方节度使李林甫。

李林甫紧皱眉头,思来想去,实在是舍不得朔方这块肥肉。

李岫小声劝道:“父亲,朔方北拒诸胡,担着护卫疆土的重任。您遥领朔方节度,人在京师鞭长莫及,劳心劳力却事倍功半。如今又身体欠佳,不如先放了朔方,养好身体再作打算。”

李林甫一瞪眼道:“杨昭他有剑南道壮他的声势,我丢了朔方,他岂不是更要爬到我头上来撒野?”嘴上说得凶悍,眉头却一直皱着,忧懑不消。

“但若不放,只怕会……更不利于父亲……”李岫劝道,“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比您安度晚年更重要。”

这句话可犯了李林甫的大忌讳,他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就往李岫身上打去:“不肖儿!你说什么?你是想咒你爹死吗?”

李岫扑通一声跪下。莲静见李林甫拐杖一离地,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他,又不敢去阻止他责打李岫。李林甫举着拐杖,对李岫背上打下去,无奈他身体实在太虚,手上没有力气,拐杖都拿不稳,打了数下,只有一两下碰到李岫,根本不痛不痒。

李岫跪着泣道:“父亲息怒,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孩儿愿自罚谢罪!”说完拿起李林甫的拐杖就往自己头上敲去。拐杖头上雕着龙首,杂角敲中额头,当即流下鲜血来。

莲静惊呼:“子由!住手!”想要阻拦李岫,又不能放开手里的李林甫。

李林甫却突然有了力气,一推莲静,竟自己站直了,劈手夺过李岫的拐杖。莲静蹲到李岫身边察看他的伤势,还好拐杖不沉,只碰破了表皮。

李林甫怒道:“你真当我行将就木,连教训自己儿子的力气都没了?”他挺直身子,两只手都撑在拐杖上,那拐杖却怎么也离不了地了。

李岫只跪在地上,连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李林甫怒瞪儿子半晌,手脚颤抖,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李岫起身相扶不及,竟急中生智,就地一滚,滚到父亲身后,用自己身体给父亲垫着。李林甫正跌在李岫身上,莲静上前扶他,李岫在后头推助一把,把李林甫搀到廊边矮栏上坐下。

李岫连问:“父亲,有没有哪里撞疼跌伤?”

李岫以身为父作垫,如此孝心,李林甫哪里还说得出斥骂的话,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老了,我的确是老了啊。”

李岫道:“父亲老当益壮,康复之后必然健捷如初。”

李林甫苦笑:“我自欺欺人也就罢了,小八是明白人,怎么也学起你爹我来了呢?”

李岫一震,乍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李林甫晚年好声色,多姬妾,一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李岫虽年仅二十九,排行却不靠后,是李林甫第八子,幼年时甚得父亲宠爱,戏谓之“小八”。长大之后,又有了许许多多的幼弟,父亲的繁忙、意见的分歧都使父子二人越走越远。时隔多年又听到父亲这么亲切地唤自己,李岫眼眶不由红了。

“我也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李林甫看着园中花草,轻叹道。不等李岫开口,又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李岫一怔。他有个嫡亲的妹妹,在女儿里排行十九,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可惜命短福薄,很小便夭亡了,连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起,爹娘就随口叫她九儿。

“十九她跟我说,爹爹呀,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九儿呢?九儿好想你的呀。还有你娘,搀着九儿,笑盈盈的,说等我回家……”他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揉了揉眼角。

李岫蹲在父亲面前,早就热泪盈眶:“父亲千万别说丧气话,朝中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父亲去处理,国不可一日无相。父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林甫摆摆手道:“我哪还有那个本事管啊。”转过头来,唤了一声:“菡玉。”

莲静一愣。李林甫虽然也知道她表字菡玉,但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首道:“下官在。”

李林甫缓缓道:“你帮我拟一道折子,把李元纮提上来,明天递上去罢。”

李林甫在京遥领朔方节度,以李元纮知留后事,可说是李林甫的亲信了。李元纮在朔方多年,朔方的大权都在他手里,把他提上来也是无可非议之事。莲静应声记下。

二五·莲近

李林甫以年老多病、力有不逮为由,上表请求解除朔方节度使之职,皇帝立刻就准了。不过李林甫举荐接替自己的朔方留后李元纮皇帝却没有受纳。批复是:李元纮失胡心,致李献忠叛逃,难辞其咎,不宜领朔方节度,以免诸胡愤怨。

李林甫自那日与子李岫游园,心中郁结有所纾解,病情倒渐渐好转,歇了几日,能出来行走了。见皇帝驳回了他的表请,急忙又重拟了一份表书,举荐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兼领朔方。

安思顺河西节度使之职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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