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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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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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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