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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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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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情,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

“路过澳洲来探访我们。”唐晶说,“我会写信给你。”

就这样。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

  第15章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性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插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情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肉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肉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干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阴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别这样说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说:“这些事与孩子们无关,不要让孩子牵涉在内。”

涓生说:“可是如果让平儿参与,他会比较有亲切感。”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强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张嘴真厉害,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圆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为,控制一下,连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过是业务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喷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带进这种漩涡。”

涓生长长叹口气,他握搔头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个人旧垮垮的,一点新意也无,头发很腻,衣服很花,看得出领带是刻意配衬的,但配得太着痕迹。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这一两年间忽然胖了,许是业务上轨道,再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每日依挂号次序替病人把脉看喉咙,开出同样的方子,不外是伤风喉咙痛,每位七十元。他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钱,以往寒窗十载全属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远。

每次见他,总是万分不情愿,见到他,又没有什么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话题,一旦把真正题目交待完毕,两个人就干坐。

我忽然发觉史涓生是个非常沉闷的人,比之张允信的诙谐多才,甚至可林钟斯的死缠烂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们却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现在才来追求我,我会不会嫁她?

许是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样,永远没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诚心诚意了。

他说:“……总之,子君,你要结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赡养费。”

“你那笔赡养费,这些日子来未曾涨过一个仙,你可知物价飞涨?”

“听说你自己赚得到。”

“靠一双手,咱们这些手作仔,不提也罢。”每次都是我先提出来,“走吧。”

“子君,真没想到你变得如此实事求是,每次我出来见你,都要经过一番吵闹争执,但你——”

“为我吵?”这倒新鲜,“我是被你遗弃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欢,吵什么?”

“女人。”他又叹一回气。

俗不可耐,一辈子才认识两个女人,就作其女性问题专家状。

回到家中,我模拟史涓生叹气,并且说:“女人!”俗不可耐,作呕。

最恨以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为荣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为他哭过吵过,现在却烟消云散。

每次见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别好。

以前唐晶告诉我,她最常做的恶梦,是梦见穿着睡衣进入会议室,整个房间坐的都是铁甲人,说话的腔调完全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然后就开始用武器攻击她,将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么可怕的梦,既现实又逼真。

她还算是有资格的,我可没有那么多机械人要忙着对付。

张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买几件新衣服,“永远那条破皮裤。”

其实这条破裤曾经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时代周刊誉为高级时装建筑师之纪亚法兰可法拉的设计,而且曾经一度是白色的,现在就像我的人,尘满面,鬓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货员不再认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览,觉得再无必要在华服上翻花样,这时有人把我认了出来。

“史太太!”

我转头,“咦,姜太太。”

“好吗?许久不见,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离婚足有两年了。”

“唉呀,我也离婚了。”她眼睛红红地说。

我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头有人,就瞒我一个,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说一声。”她抱怨。

我改变话题:“看到什么合适的衣服没有?”

“有钱有什么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劲说下去,“你家史医生——”

“我过去那边看看,”我连忙推开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柜去挑选。

姜太太没有跟上来,我临走向她点点头。

她的赡养费数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资格逛名店。我双手空空离开,不想再接触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钟斯在史涓生结婚那一日指着西报上的启事跟我说:“瞧,你前夫结婚了。”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到底是谁在做包打听?为何你们对别人的私事这样有兴趣,为啥拿着杯啤酒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怎么有人说就有人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格?我的私事关你们什么?又犯着你们什么?为什么?”

他咧齿而笑,“子君,嗨,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你的妹妹——”

“闭嘴!”我大吼。

他的一双蓝眼充满笑意,向报上那段启事瞄瞄,同时呶呶嘴。

“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虚而入。”

“永无可能。”

“上周出的广告看见没有?喜不喜欢?”

“谁做的?”

“布朗那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纪远。

“他尚为你生我的气呢,我是没吃羊肉一身骚。”

“你们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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