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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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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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太极,却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多尔衮赶到,将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着胸前的剑,掌心迅速被血染红,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
手握住了剑,被剑割伤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伤。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了。
一个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死亡来临的人是没有恐惧的,甚至也没有了惊惶和愤怒。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活着的人因为对活着的渴望而产生的;如果已经决定了死,甚至很欢迎那死亡的到来,那么她对待死就会像对待早晨吸入的第一缕空气那样自然平静,视为寻常。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这明白,明白得这样清楚,就像明白他自己。这明白使他蓦然地有一种激情,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在往外涌,血畅快地从胸口喷溅而出。他知道,再不止住那血他就会死,血流得太快了,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可是,在昏过去之前,他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很肯定,就像他以往发布命令那样,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他说:“要把她救活。”

第1节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
 天聪六年(1632)秋。盛京宫城。
十王亭里,八旗将领和各部固山额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来自中原的极品铁观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乐楼前拼命地对着红泥小炉煽火,这异样的寂静使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这已经是第二道茶,可是两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着,没有一个人讲话。连凤凰楼上的檐铃都沉寂,偶尔摇动一下,也哑哑地没有声响。
水渐渐地沸了,在鱼眼方过、蟹眼初生的当儿,小校偷偷从茶香氤氲间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勋功的满洲武士,八旗中血统最高贵、地位最显赫的王族,现在却像是一群藉藉无名、正候在科举考场上等着发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大政殿,一声不响——平日里,此时正是皇太极于此主帐问事,公务最忙的时候,可是现在,却因为皇太极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发衬出十王亭的满而无当。
十王亭,其实是十座帐篷的化身,脱胎于满族最早的帐殿制。但自皇太极继位以来,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渐废驰,十王亭形同虚设,作用已经只限于用来举行庆祝典礼,议政的中心地也换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尔聚众议事,也只听得见皇太极一个人的声音,大家习惯了诸事由他一人决断,主持一切政务的做法。可是自从他在察哈尔战场上负伤归来,不再自己坐镇崇政殿独断专行,而重新命八大旗于十王亭共同摄政,反而让大家迟疑起来,忘记该怎么做了。
水“扑扑”地滚着,已经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着头皮提起壶来,跪行着往每位亲王的杯子里续茶。那些亲王正无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齐齐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从茶水中找出什么破绽来。小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注视,死一样的寂静中,“叮咚”的水声显得突兀而喧哗,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颤抖就更加剧几分,当膝行至礼亲王代善座前时,已经紧张得快哭出来了,倒茶时,竟有几滴水溅了出来,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吓得立刻丢了水壶,四肢着地,一个劲儿地磕头。茶壶“嘭”地落在地上,滚沸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强忍着,仍然只顾拼命地磕头,连求饶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体的狼狈样子,又不由觉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其余诸王也立刻随上,一齐纵声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代善,代善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他,说:“下去换身衣裳,再请个大夫瞧瞧烫伤了没有。传我的命,挑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倒茶,别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脚地惹人生气。”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生气。小校喜出望外,连忙四脚趴低磕了个响头,欢欢喜喜地领着银子去了。
一通借题发挥的大笑,使八旗将领的面色都缓和许多,礼亲王代善便抓住这个时机,率先讲话:“兄弟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议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负了伤,现在养病,说不得,我们总得替他分担些,好歹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先议一下这次战事的成绩吧,睿亲王多尔衮在本次征服察哈尔部的战争中,除英勇杀敌,冲锋陷阵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艺,救大汗于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议给予睿亲王嘉奖。”
代善,是先皇奴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受封四大贝勒之首,德高望重,战绩无数,领有两红旗。早在奴尔哈赤时代,他就一直参预摄政临朝,论资历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众皇族成员之首,他即开口说话,大家也就都纷纷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此次出师大捷,睿亲王功不可没,无人能及。”
“还有多铎,在这次战事里也表现英勇……”
“肃亲王豪格的功劳也不小……”
评功定赏总是容易的,诸大臣互相拍着马屁,渐渐谈得热火朝天。
可是那谈论的中心人物——睿亲王多尔衮的心里,却并不高兴。天知道,他是多么地盼着皇太极死,盼得目眦欲裂。可是,他却亲手救了他。
因为本能。一个武士的本能。
整个满洲八旗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比他更像一个武士,他的骑、射、刀、剑,都是一流的,反映机敏、出手利落无人能及,指挥做战、调兵遣将比皇太极也毫不逊色,而用人善任、运筹帷幄更是略胜一筹。
他无双的箭法使他成为草原上的一则英雄神话,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满洲姑娘为之疯狂。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声,和姑娘们热情的尖叫声。
他,才是理所应当的大汗。
可是,当年父王奴尔哈赤去逝时,只因为年纪幼小,他输给了哥哥皇太极,而眼睁睁看着母亲乌拉纳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惨烈的一幕,成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永远的噩梦。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亲,“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在大政殿去逝,临终前,将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召至面前,留下遗言:“我死之后,暂由代善摄政,俟十四儿长成后传位于他,为不使大妃乌拉纳喇氏干政,就请她陪伴我同归于地下吧。”
 奴尔哈赤一生中娶过16个妃子,乌拉纳喇氏是大妃,为他生下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长子阿济格虽然英勇善战,然而冲动鲁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铎城府深沉,好学知礼,却失于文弱;唯有多尔衮,虽然只有15岁,却天纵英才,早已成为草原上最善射的骑士和最英俊的贝勒。由他来继承汗位,可谓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然而,儿子荣登宝座的代价,却是母亲命赴黄泉,这是怎样的一笔交易啊?
遗命由大贝勒代善转述。乌拉纳喇氏母子惊呆了。多尔衮抱着母亲疯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额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涕交流:“子为储君,母则赐死,当年汉武帝杀勾弋而传位其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啊。大福晋,为了十四弟的将来,我请求你答应。”
乌拉纳喇氏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是吗?我儿要继承汗位了,多尔衮要做金国大汗了,是吗?”她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多尔衮,你要做大汗了,是吗?”
一种惨伤的情绪倏然贯穿了多尔衮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地大哭大叫着:“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额娘活着!”
乌拉纳喇氏放开儿子,定定地望着代善,脸上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低低地问:“大贝勒,你说大汗为什么要让我殉葬?”
“那是,是为了十四弟呀。?”贝善嗫嚅。
“不!不是!”母亲忽然异样地笑起来,拼命地摇着头,摇得头发散了,珠钗掉了,眼泪也跟着摇落下来:“你错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坏了多尔衮,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惊色变,蹬蹬蹬连退数步,要抓住挂在帐角的弓才没有跌倒:“大福晋,不要这样说。”
“可这是实情,不是吗?”母亲逼近代善,脸上仍是那种莫名的诡异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认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着,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后母’。他不甘心让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给你和多尔衮,这就是真相,对不对?”
代善跌坐下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母亲也随之缓缓跪下来,伸出手去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代善茂密的胡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多尔衮在很多年后还不能理解的话——她含泪凝望着代善,带着笑说:“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还是要死,当初就应该……”
母亲没有说完,她扑在代善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渗进黑夜里,将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尔衮迷茫而震动地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几分凄怆,几分神圣,几分安宁,几分沉痛。然后,他睡着了。醒的时候,看到代善还没有走,一直紧紧搂抱着母亲,他们就那样搂抱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夜,母亲都和代善说了些什么,是未了的心愿吗,是托孤的嘱咐吗,是早夭的怨恨吗?或者,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同他紧紧地沉默地坐拥了一夜,以彼此的体温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帐篷的时候,将士们送来了殉葬穿的礼服,请母亲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凤冠摆在桌子上,代善的脸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惨痛的神色。母亲却显得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地唤来使女打水洗脸,将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又坐在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涂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没有那样认真地打扮过,就是大婚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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