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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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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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丛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护一名金使,已是咄咄怪事;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纵以其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

他说这句话时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吭地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
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你认为他会让你们先走吗?”
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像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闻,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巍巍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加了柴,又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苦连连: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断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势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一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荷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到底是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还精亮精亮的。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着看着,再把那少年看着,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黑冰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雄势大,这样的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睿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恹恹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
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藏着一件心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这么一个小店,这场面未免就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
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非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步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发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袁寒亭,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在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名门巨室,无不延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作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

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
——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衣着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他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说着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将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他这一挺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
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酒杯,酒杯太小,只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声。袁寒亭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茶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把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趴卧处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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