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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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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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牙吧?”  “大人,卑职的确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卑职眼拙,的确分辨不清……”  “既然连你这本地的知县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袁世凯一挥手,道,“把他们关进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县,你今夜亲自去南监值更,这两个人犯,如果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卑职一定尽心尽责……”知县鞠躬领命。俺看到他已经汗流浃背,往昔的潇洒神采消逝得干干净净。  “出现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一定是衙门里有人接应,”袁世凯洞若观火地说,“去把那掌管监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狱卒,统统地拘押起来,天明之后,严拘细问!”'上一篇'  '下一篇'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二)

  没等兵丁们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经在狱神庙悬梁自尽。衙役们把他的尸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仪门外的两道上,与朱八、侯七们的尸首摆放在一起。兵丁们拖拉着俺往囚牢里行进时,俺看到几个刽子手不知是执行着谁的命令,正在切割着他们的头颅。俺的心中无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滚着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许是错了,俺应该顺从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蝉脱壳,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的阴谋落空。俺为了功德圆满,俺为了千古留名,俺为了忠信仁义,竟毁了数条性命。罢罢罢,挥手赶去烦恼事,熬过长夜待天明。










  知县指挥着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块匪类石上。囚牢里点燃了三根大蜡,囚牢外高挂起一片灯笼。知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边。透过碗大的窗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衙役,衙役的后边,包围着一群兵丁。膳房里的火焰已经扑灭,但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却是越来越浓。  四更的梆锣打过了。  远远近近的鸡叫声里,灯笼的光辉渐渐黯淡,囚牢里的蜡烛也烧下去半截。俺看到知县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无精打采,不死不活。俺知道这伙计的处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脑袋,绝对要丢掉乌纱。钱丁啊,你饮酒吟诗的潇洒劲儿哪里去了?你与俺斗须夸美时的张狂劲儿哪里去了?知县知县,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说起来你也是我徒弟,你毁容人狱忠义千秋足够青史之上把名留。何必咬定不松口,非要说你是孙丙?俺知道虽然你供出实情也难免被砍头,但砍头总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贤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声地对他说。  “师傅,”他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我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砍了头,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颗牙吗?”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师傅,叫花子从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爷当年收我为徒时,第一课就是让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经练过苦肉汁,曾经练过刀劈头。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没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劝师傅还是自认不是孙丙,让他们给你来个痛快的,让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还是师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经铁了心,俺说,就让咱们兄弟并肩去闯那鬼门关,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让那些洋鬼子奸党看看咱们高密人的血性!  “师傅,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您就把猫腔的由来给俺讲讲吧。”  小山子说。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傅就把这猫腔的历史从头到尾讲给你听。'上一篇'  '下一篇'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三)

  话说雍正年间,咱们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名叫常茂的怪才。他无妻无子,光棍一人,与一只黑猫相依为命。常茂是一个铜锅匠,整日走街穿巷,挑着他的家什和他的猫,为人家锔锅锔盆。他的手艺很好,人品端正,在乡里很有人缘。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葬礼。在朋友的坟墓前,他想起了这个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处,不由地悲从中来,灵感发动,一番哭诉,声情并茂,竟然让死者的亲属忘记了哭泣,看热闹的人们停止了喧哗。一个个侧耳恭听,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人们想不到,锔锅匠常茂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副好嗓子。  这是咱们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常茂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诉说,比起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给予悲痛者以安慰,给予无关痛痒者以享受,是对哭哭啼啼的传统葬礼的一次革命,别开了一个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鲜。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极乐世界,天花乱坠;又好像满身尘土的人进了澡堂子,洗去了满身的灰尘,又喝下去一壶热茶,汗水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于是众口相传,都知道锔锅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锔锅镐盆的好手艺,还有一副铜钟一样的好嗓子,还有一个过目不忘的好脑子,还有一副好口才。渐渐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请他去参加葬礼,让他在坟墓前说唱一番,借以安慰死者的灵魂,缓解亲人的痛苦。起初,他自g然是推辞不去的;到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墓前去哭诉,这算怎么一回事嘛。但人家一次两次地来请,还是不去,三次来请就难以拒绝了,刘玄德请诸葛亮也不过是三顾茅庐嘛。何况都在一个乡里居住,都是要紧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亲戚。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人死如虎,虎死如羊。死人贵,活人贱。于是就去。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被视为上宾,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树怕屎尿浇根,人怕酒肉灌心。一个锔锅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尽,自然就卖命地为人家出力。  刀越磨越利,艺越习越精。反复锻炼之后,他的说唱技艺又往上拔了好几竹竿。为了能唱出新花样,他拜了乡里最有学问的马大关先生为师,经常地请他讲说古往今来的故事。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河堤上去拔嗓子。  请常茂去墓前演唱的,起初只是一些小户人家,名声远播之后,大户人家也开始来请。在那些年头里,凡是有他参加的葬礼,几乎就是高密东北乡的盛大节日。  人们扶老携幼,不惜跑上几十里路前来观看;而没有他参加的葬礼,无论仪仗是多么豪华,祭礼是多么丰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观众总是寥寥。  终于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锔锅锔盆的挑子,成了专业的哭丧大师。  据说孔府里也有专门的哭丧人,那都是一些嗓门很好的女人。但她们的哭丧就是伪装成死者的亲人,作出悲痛欲绝的姿态,哭天嚎地。她们的哭丧与常茂根本不是一码事。师傅为什么要将那孔府里的哭丧人跟我们的祖师爷比较呢?因为几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谣言,说祖师爷是受了孔府里的哭丧人启发才开始了他的职业哭丧生涯。为此师傅专门去曲阜考察过,那里至今还有一些专门哭丧的女人。她们嘴里就是那么几句词儿,什么天啊地呀的,与我们祖师爷的灵前演唱绝不是一码事。把她们与我们的祖师爷爷相比,可以说是将天比地,将凤凰比野鸡。  祖师爷爷在死者的灵前即兴演唱,词儿都是他根据死者的生平现编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飞扬。他的哭丧词实际上就是一篇唱出来的悼词。发展到了后来,为了满足听众的心理,祖师爷的说唱词儿就不再局限在对死者生平的叙说和赞扬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态生活内容。实际上,这已经就是咱们的猫腔了。  说到此处,俺看到囚牢外的知县歪着脑袋,好像在侧耳恭听。要听你就听吧,你听听也好。你不听猫腔,就不了解俺高密东北乡;你不知道猫腔的历史,就不可能理解俺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心灵。俺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尽管俺的喉咙里仿佛出火,舌头生痛。  前面说过了,祖师爷养了一只猎,这是只灵猫,就像关老爷座下的赤兔马。祖师爷特别爱他的猫,猫也特别爱他。他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祖师爷在人家墓前说唱时,猫就坐在他的面前认真聆听。听到悲情处,猫就和着他的腔调一声声哀鸣。  祖师爷的嗓子出类拔萃,猫的嗓子也是天下难有其匹。因为祖师爷和猫的亲密关系,当时的人们就把他叫成“常猫”。直到如今,还有这样的顺口溜在高密东北乡流传——  “听大老爷说教,不如听常茂的猫叫。”小山子深情地说。  后来,猫死了。猫是如何死的,有几种说法:有人说猫是老死的,有人说猫是让一个嫉妒祖师爷才华的外县戏子毒死的,有人说是让一个想嫁给祖师爷但遭到了祖师爷拒绝的女人给打死了。反正是猫死了。猫死了,祖师爷悲痛万分,抱着猫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不是一般地哭,是边哭边唱,一直哭唱到眼睛里流出了鲜血。  巨大的悲痛过后,祖师爷用兽皮精心制作了两件猫衣。3小的那张用一张野猫皮制成,平日里就戴在头上,双耳翘翘,尾巴顺在脖子后边,与脑后的小辫子重叠在一起。那件大的用十几张猫皮连缀而成,如同一件隆重的大礼服,屁股后边拖着一条长长的粗大尾巴。以后再给人家哭丧时就穿着这件大猫衣。  猫死后,祖师爷的演唱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此之前,演唱中还有欢快戏德的内容,猫死之后,悲凉的调子自始至终。演唱的程式也有了变化:在悲凉的歌唱中,不时地插入一声或婉转或忧伤或凄凉总之是变化多端的猫叫,仿佛是曲调的过门。这个变化,作为固定的程式保留至今,并且成为了我们猫腔的鲜明的特征。  “咪呜~~咪呜~~”小山子情不自禁地在俺的讲述中插入了两声充满怀旧情绪的猫叫。  猫死之后,祖师爷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都摹仿着那只猫,好像猫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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