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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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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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没到北疆之前,我总听说,鞑虏人面兽心,像狼一样凶猛、蜂一样狠毒,残暴缺德,违背了天经地义,像烛火幽灵一样,在北疆之地往来流窜,延绵百年而成我心腹大患。

  不止是我,朝廷的士大夫也这样认为,他们相信,蒙古人天生就是我们大明的敌人,假若粮草有积蓄,兵马充足,一定会燃起战火,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朝见?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占大明的便宜。这种看法根深蒂固,似乎是绝对正确的。

  但我已经在边疆生活了整七年,每天都睁大眼睛,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对大明的北疆边患,也算有些发言权了——我想说的是,我的看法改变了。

  首先要承认,蒙古人从来不缺勇武,且经过这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像野草一样地芟延而难以锄尽,像游鱼一样在无边的草原上难以捕捉,哪怕以徐达、常遇春、蓝玉、成祖之能,率领曾经平定天下的强兵劲旅,都不能将其铲除,现在我大明中衰,武将蠢如猪,军队不堪用……我知道朝廷有意将在南方取胜的军队调过来对付蒙古人,但恕我直言,哪怕出二三名将,率数万精锐,可以在战场上击败对方,但绝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而且我大明边境延绵数千里,蒙古人占尽了机动灵活的先机,而据我所知,南方的将领中,甚至有不会骑马的,所以我要说,依靠武力,是永远无法解决北疆问题的。

  但我发现,其实蒙古人也是人,成吉思汗的雄心早已在他们的血脉中消退,也许一些王公贵族还存着妄想,但蒙古百姓早就厌倦了困苦的生活,渴望能安定下来,用他们的出产,换取生活的物资,甚至能像中原人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不是为敌人说好话,因为一个可悲的事实是,经过蒙古人这些年的反复掠夺,我们的边疆省份,已经与他们一样赤贫,蒙古人现在的打劫,根本抢不到必须的东西,他们又不敢深入内地,朝廷还关闭了互市,所以他们一直处于物资极度匮乏的状态。

  再且我要指明的是,现在对北疆破坏最大,让老百姓深受其害的,是大明自己的军队,而不是蒙古人。那些养兵自重的九边将领,将士兵和百姓视为自家的私产,毫不顾忌的压榨剥削他们。老百姓都说,蒙古人虽然如狼似虎,但一年只来一两次,捱过去还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但边军整天都在,让他们全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所以老百姓才会不顾生死,逃到板升去。背叛有如山崩地裂,形势危急像堤防断塌——大明的百姓受不了本国的压榨,逃到长城外,请求敌军的保护,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也恰恰证明了,谁才是最大的祸患。

  官府军队不思悔改,却将他们定性为‘叛国’,一旦抓住要株连九族,我说这好比外面狼和家里虎,都是要吃人的,老百姓只能选择一个吃得少一点,能让他们活得时间更长的野兽罢了,就算是叛国,那也是因为这个国家不值得他们留恋了!

  况且他们虽然委屈于虏手,却仍穿着华夏衣冠,婚丧嫁娶,都按华夏的礼节仪式,我认为他们还是中国人,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只是形势所迫,逃离了朝廷罢了。我认为,对于这些人,不应该加以迫害,反映该反省自己的错误,采取温和的对策,尤其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才能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恨,使百姓不再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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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我发现一个现象,很多蒙古牧民,也举家搬迁到板升地区,与‘大明叛民’杂居,相处融融——你师母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亲眼所见,他们一同放牧、一同耕种,说着一样的话、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很难分出哪是蒙人,哪是汉人了。

  所以我现在认为,蒙古人与汉人确实有深仇大恨——他们灭过我们的国家,我们也灭过他们的国家,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们也造成了他们无数的寡妇,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能让两族人民休戈偃武,不再打仗,为什么不能先放下仇恨呢?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二二章 绝命书 (下)

  沈默相信,只有超脱了一般士大夫的功利心,完全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到明、蒙关系,才能跳出‘你死我活’的窠臼,走出一条新路来。

  以沈炼的看法,朝廷解决边疆问题的重点,在于内外兼修,对内要整顿卫所、铲除毒瘤,提高战斗力,至少能抵挡住蒙古人的进攻;同时为边疆百姓创造宽松的生存条件,对板升叛民也要一视同仁,尤其不要追究连坐,这样才能增加边疆百姓的向心力,使蒙古人失去耳目帮凶,此消彼长,对大明的危害自然降低。

  沈炼说,在对内政策取得显著成效的基础上,蒙古人必然会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互市,这时候应该要抱有尊重安抚的态度,不要欺辱他们,答应他们互市的要求,接受他们的礼物。如果盲目拒绝、粗鲁对待,只能激化双方的矛盾……一国之主政者,不应该因为无谓的意气之争,而做些有害无益的蠢事。

  要知道,我们答应互市的根本目的,不是得到他们的牛马,甚至不是为了消弭战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向我们靠拢,与我们书同文、车同轨,尊奉我们的礼乐教化。

  如果以礼文仁德招徕他们,赐给他们典籍,那么汉家的礼文仪节、典章制度、政治法规,便可进入从来不曾到达的草原地带,使他们诚心归附。到时候无需百万大军、十万铁骑,他们就会提壶箪浆、以待王师,愿意倒戈投降,这是多少兵马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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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十分叹服老师的见解,但他已经不是初到贵地、两眼一抹黑,对什么都不太清楚时候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着丰富政治经验,对国政大事有着清醒认识的,还算成熟的政治家了。

  所以对任何事情,哪怕是老师的遗书,他都有自己的看法,绝不会盲目相信。在沈默看来,老师的看法绝对是划时代的,要比那些士大夫盲目的‘汉鞑不两立’人性的多,也实际的多。

  但坦白的说,老师的看法还是太主观了——或者说在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法解决之前,他的美好愿景就永远无法实现。

  虽然有些刺耳,可沈默现在愈发相信……人民意志,这种东西,尽管有时可以翻江倒海、改朝换代,但绝大多数时候,是飘渺无力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其实是由少数人掌握的,这些人的抉择,决定了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方式、前进方向,以及大多数人的福祉命运。

  所以沈默的目光不仅看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平民,更放在那决定性的少数人身上……

  首先看大多数——蒙古人戴着皮帽、穿着皮袍,以毡包马背当作帷床,像风驰乌飞一般,奔驰在长生天之下,草原隔壁之上,这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的信仰。

  设想一下,如果叫他们穿上大红礼服,戴上黑色礼帽,用中原繁琐的礼仪限制他们,教他们如何按礼步趋行,就像给自由的灵魂套上枷锁,必会使很多人饱受桎梏,感到折磨,最终难以接受中原的礼仪。

  归根结底,沈默并没有沈炼的那种,对自己文明的由衷自豪感——这不是说沈默对华夏文明没有自豪感,事实上,他对先秦百家、汉唐雄风无比的向往和骄傲。但华夏文明在一个阶段上稳定了太久,到现在无比成熟的同时,又隐隐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随之而来的,是华夏文明的向心力和吸引力的降低,沈默不相信仅凭着文明的力量,便可使蒙古人归附。

  当然,他也不会妄自菲薄,因为像大明这种极度成熟的文明,向来不会缺少拥冤……他相信只要朝廷对蒙古保持怀柔宽容,会有很多贵族与平民,告别逐水草而居,喝酥油茶、吃奶酪的生活方式,迁居到内地舒适的房屋之中,贵族们会习惯听《雅》、《韶》之乐,老百姓也不愿再回到颠沛流离的游牧中。

  但那样的话,便如方才所言,真正可以决定民众命运的上层人士,却会感到无比的痛苦,因为他们必将在这场变革中,而丧失大部分的权柄与荣耀。于是这些人仍会非常怀恋原先驰射游牧的生活,那才是他们熟悉的,赖以统治子民的方式。

  于是倔强暴戾的情绪又会骚动,蒙古王公们纷纷脱下汉服峨冠,挽起长而宽的衣袖,拔出早已不耐烦的刀剑,带着子民重新回到草原上去,过原先的那种生活。

  在这个过程中,必将矛盾丛生,冲突频发,两族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旋即毁于一旦,新仇旧恨一起再上,只能恢复到原先的战乱状态。

  所以沈默的观点是,如果没有蒙古统治者的配合和认可,怀柔同化的政策,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想要兵不血刃的彻底解决北疆边患,更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退一步说,沈炼的这个计划,其实有着很好的可行性……因为历史早已证明,对游牧民族来说,中原文明有着强大的腐蚀性,他们赖以生存的吃苦耐劳和彪悍勇敢,都会在与中原文明的靠拢中,以沸汤泼雪的速度消失掉。

  至不济也可以在蒙古人的内部造成混乱,哪怕到时非要用武力解决,也会得到‘卞庄刺虎’一样的良机,必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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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外面又是天光大亮,雪已经停了,卫士们开始做饭,沈默也起来活动身子,虽说后半夜基本没睡,但身体还是快被冻僵了。

  卫士们重新生起火,将昨晚剩得粥熬开,泡上些专门磨的肉粉,凑合着吃了早饭,老天终于开眼,把太阳放出来了。

  这时候对面也吃完了早饭,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动身。

  “大人,您的决定是……”铁柱低声问道。

  “……”沈默一边细心的将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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