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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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4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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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有什么办法?”沈默嘿然一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能当乘风破浪的弄潮儿了。”

  沈默便任由那些王门老儿们吵吵闹闹,一直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他才通过东南著名风水师何心隐,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距离黄道吉日还有七天,诸位考虑的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众人这下傻眼了,就算现在定稿,然后再雕刻,没有一个月也不能完工吧?便纷纷道:“再晚几日吧?”

  何大师大摇其头道:“不行不行。这个日子一过,下次就得明年了。”

  虽然不知啥吉日如此玄乎,但权威说的总不会错,这下大伙不吵了,面面相觑道:“这次谁有办法,就听谁的。”

  于是王畿起身,隆重推出了浙中左派版的供像,阳明先生汉白玉小燕服坐像。揭去红绸之后,便见阳明先生身着蟒袍、头戴七梁笼巾冠、冠上饰以貂蝉、左手摸赤带,右手托玉 。面目清癯,略带笑意,须髯过肩,神情安祥,端的是栩栩如生又神圣不可冒犯,让王思正等见过真人的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圈,连连说:“像!太像了!”还埋怨王畿道:“有这么好的供像,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害的我们多费口舌。”

  王畿笑而不言,心说要是早拿出来的话,你们准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显示自己的权威了。

  眼看着供像就这么定了,大伙这一趟却不能白跑,总得为师祖的祠堂尽点心意吧。

  六大学派各自拿出珍藏的阳明手迹碑刻,如《矫亭记》、《十二景文》、《至罗整庵书》、《西湖诗》等等都是他们的镇山之宝,现在奉献出来给祠堂增光。

  等到黄道吉日那天,王学门人并苏州城的官员士绅,齐聚新落成的阳明祠堂,举行盛大伙式,恭请阳明公归位。望着先生的音容笑貌,想起当日他老人家的平易近人、有教无类,王学门人不由哭成一片,最终一齐立誓光大心学,为阳明先生夺回应有的地位。

  沈默又盛情招待一番,才“依依不舍”送诸个长辈回去,临别时还有土特风物奉上,让每个人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也将沈默一心复兴王学、而且热情大方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传到了各门各派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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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情作完,沈默便再无遗憾,开始打点行装、与苏州城的大户士绅话别,专等着鄢懋卿那厮前来接班,便要踏上进京的路。

  到了四月初八,鄢懋卿抵达苏州城外,沈默原准备捡个黄道吉日,与之举行交接仪式,但一个噩耗突然传来——唐顺之病危不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现在正沿大运河往故乡常州去。他命手下人给沈默捎信,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沈默一下子如遭五雷轰顶,再也无心应酬鄢某人,派人捎个话过去,便乘船沿大运河南下,唯恐不能与师叔诀别。

  路上沈默的心情都十分低沉。他自以为见惯了生离死别,已经心如铁石,没想到闻听这消息,竟让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个人都沉浸在心悸中不能自拔,可见这个亦师亦友的唐师叔,在他心里的地位……

  一路上船儿破水,终于在嘉兴府,与护送唐顺之的官船迎头碰上了。

  两船相错,水手将踏板牢牢地固定,一个身着白衣,面色憔悴的英俊青年迎了出来,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师兄,您可算来了。”他是唐顺之的儿子,名鹤征、字元卿。比沈默小一岁,两人曾经见过几面。

  “元卿快起身,我师叔他怎样?”沈默一边踏上唐顺之的官船,一边焦急问道。

  “刚睡过去。”唐鹤征轻声道:“说自己还能醒过来一次。”

  听他这话,唐顺之显然已到弥留之际,沈默的心不由一紧,身子晃了晃,扶着栏杆才站住,嘶声问道:“元卿,怎么会这样呢?师叔他才五十出头啊!”

  唐鹤征垂泪道:“还是老病根发作了。”嘉靖三十七年,唐顺之因战功,从绍兴知府升任太仆卿,掌闽浙水师,当时沈默便写信劝他,海上颠簸,条件恶劣,您的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接任了。

  唐顺之给沈默回诗一首道:“国耻犹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万壑气长寒。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吾生非壮士,于此发冲冠。”道尽了这位贤者的铁血丹心,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海疆征程。

  打那之后,他便常年在海船上奔波抗倭,一年夏天一连好几个月都生活在海上,许多船员都患上一种怪病,皮肚溃烂、牙龈出血,虚浮无力。唐顺之虽然武功高超,却也没逃脱这种厄运。

  沈默听说后,立即将一本自己编写的《航海备忘录》送给唐顺之,这是他将自己脑海中,所有大航海时代的记忆记录下来,准备给将来的远洋船长们,当做参考书用的。

  唐顺之在书上,知道了他们这种病是因为长时间远离陆地,食谱中缺少水果、蔬菜,以至于身体缺乏一种叫做“维生素”的东西,才出现这些病症的,应对的办法也很简单,多吃水果与蔬菜。

  但出海时间一长,果蔬变质怎么办?二百年后的库克船长的解决之道是“吃泡菜”,但沈默智慧岂是那个西洋蛮子可比,他给出的答案是航前带上黄豆、绿豆、豌豆等各种豆子,等蔬菜吃没了,便在船上泡发豆芽吃,同样可以补充缺少的维生素。

  唐顺之采用了沈默的方法,不久之后兴奋的回信说:“患病的船员好转起来,现在官兵们身体强健,再也不受那种怪病的困扰了。”

  沈默当时还很高兴,命人在各支水师中推广,后来,只听说唐顺之率领部下,夺取一个又一个胜利,杀的倭寇闻风丧胆,再也没听说过他出现健康问题。

  怎么突然间,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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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听唐鹤征抽泣着讲解道:“父亲早年在山间建筑茅屋,苦修一十六年,他立志践行孟子的教诲,摆脱物质欲望的引诱,砥砺心智,寻求突破。在那个六年间,无论寒暑,他都睡在一块板上。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用扇子,一个月吃一回肉,身上的衣服也从不过两层,同时又不分昼夜的苦读,学遍了诸子百家,自天文、乐律到地理、兵法无不究其原委,终于写下六部经书,修行成功……”虽然面上满是哀伤,可他的表情却是骄傲的。

  “靠着深湛的气功,父亲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那经得起经年累月的苦修?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唐鹤征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原本他打算,写完书便休养生息,以续遐龄的,可这时倭寇肆虐东南,百姓生灵涂炭,朝廷束手无策,父亲怎能坐视偏安,便接受邀请,重新出山抗倭。”

  “常年征战,让他的健康愈加恶化,那次得了“败血病”后,便一直没好,精力大不如前,只是他太好强,一直强撑着不愿告诉别人。”唐鹤征道:“到了今年更是浑身浮肿,举箸提笔诸多不易,且时常陷入昏迷,父亲知道,距离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才上疏乞骸骨,上个月终于获准,这才离开宁波回常州老家。”说到这,这个与他父亲容貌极为相肖的青年,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舱里的老家人出来道:“中丞,我们老爷醒了。”沈默拍拍唐鹤征的肩膀,走进了船舱里。

  沈默怀着悲怆的心情进去,却没有闻到浓重的药味,也没看到床上有人,甚至连被褥都整整齐齐,不像躺过人的样子。但唐顺之确实是在屋里,他穿着布袍端坐在软椅上。那布袍虽然半旧,却象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熨帖的穿在唐顺之身上,即使最华贵合身的锦袍也比不了。

  唐顺之的面容清矍,双目深邃,正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他的师侄,那翩然的风度令人如沐春风,就像别人跟沈默接触时的感受一样。

  在这一刹那,沈默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以来,不知不觉的,都在模仿着这个潇洒倜傥、温润如玉的师叔……但始终还是不如人家原版来的挥洒自如,总能找到些许斧凿的痕迹。

  眼前的一切,让沈默不由脱口道:“师叔,莫非您消遣我?”他的意思是,你真是长病吗?怎么不吃药,也不卧床呢?

  唐顺之淡淡一笑,缓缓伸出拢在袖子中的双手,沈默才放松的心情,一下子沉下了去。只见那双手,已经完全浮肿得发亮发黑,连指甲都脱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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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顺之将双手拢到袖中,淡淡笑道:“你师叔就是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就是死,也得体体面面的,那种僵卧病床,便溺不禁的等死,我可不能接受。”

  “那也总得吃药吧?”沈默轻声道。

  “人生而有命,这是个定数。”唐顺之淡淡道:“不到大限,阎王勾不走我;到了大限,华佗留不住我,又何苦要喝那些败胃口的黑汤子?还不如这样好,至少屋里清洁,我也有胃口吃喝点好的。”看到沈默双目通红,他又轻声安慰道:“拙言不必如此,有道是有生皆苦,人从降世便嚎哭而来,一生经历过多少苦难折磨,而今我终于要卸下一切重担,魂游天地四方,怎能不欢笑而去?你也要笑着送我才是。”

  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出生在常州武进,其祖其父都是进士出身,全都官至知府以上,乃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名门公子。他更是天资超人,刻苦好学,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解元,次年中会元,虽然在殿试时,与状元擦肩而过,却也取得第四名“传胪”的佳绩,年方弱冠便取得如此成绩,他足以让天下读书人顶礼膜拜。

  他的主考官是那个靠“大礼议”鹊起的张璁,张首辅对他又分外器重,他仿佛踏入了仕途的快车道,时人都说,他能够十年后便登阁入相。但少年得志的唐顺之,有着不可避免的冲动与自视甚高,他深恨张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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