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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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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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蛹,过份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倘祥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加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的,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费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姆伸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能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鳝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

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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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那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鳝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屈,嘟嚷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唯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的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带着体谅的笑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干些什么?”

“我?这几天,这十天,你对我特别的好,我觉得什么都不冤枉。刚才上哪儿?去泡浴,理个发,换件好衣服一

“有节目么?”

“没节目,气色不好。”

“见谁去?”

“记者。”金啸风追:“我要他写一篇《访金啸风先生记》,要他把我写就一贯的,不变的金啸风。还拍了相片。稿子后天登出来。”

丹丹疑惑地看着他。

“还提到下个月陆海军副总司令来海上游览时,将出席欢迎大会,尽地主之谊。……谈了很多。稿子后天登出来。”

“后天么?”

“是。你会看报吧?”正说着,金啸风又一阵的不适,真奇怪,总是松一阵紧一阵似的。他有点尴尬。

坚决而又客气地支开了:

“给我倒点可口可乐来?”

她抽身而退:

“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烧不着他人,只燃烧着自己。

他还是高贵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记得他。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他到底没倒在一切对手的面前。

丹丹递给他一杯解渴的液体。可口可乐,为什么是可口可乐?因为它的颜色深不可测,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种巫质的药。

金啸风新理了个发,花白的头发短了,漾着清香的发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个新理发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过玻璃杯子,试着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脸上,不管她说什么,他努力地听,或是努力地不听。

然而他举起杯来,免不了,也把液体溅出了一点,洒在好衣服上,如一小滩已经变色的,陈年的血。

她看来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简单而又原始的愿望,让他吃好的喝好的。这十天来,还常常变换花样来下面。昨天给他三虾面,用虾仁儿、虾脑、虾子加上调料炒好,浇盖在汤面上。今天吃的是鳝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从来没受过任何威胁,终于用一种很清洒的姿态,仰首把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因为冒着气泡的关系,一下狂饮,喉头便大受刺激,他一边咳嗽,一边报放任地笑起来:“再来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记得挂上一丝笑容,她脱胎换骨地满心欣悦,容光焕发,一瞬间像个生命的主宰,眼睛发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点小小的泪播乌亮,连皮肤也兴奋而绷紧。

好,再来一杯。

当她再来时,金先生不在厅里。

他像一头倦极欲眠的困兽,末了还是爬到他的隐所去,他的灵魂游荡于这小小的金屋之内,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金先生觉得奇冷。然而大颗的汗滚下两顿,渐渐的,浑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间,四周都是寒意。险开始变成紫色,喘息着。

见丹丹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可口可乐。但却犹豫着,这一刻,他堕入感动的惊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这沉溺于爱恋的痛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为他的所作所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够狠……,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丹丹的脸,登时一热,一身的血,全急冲上脑仁儿。她恐怖地看着金啸风。

就像图突匕现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炼了。十根指头一时间无法收回,像一头猫,猛地腾身伸出两爪,来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阵狂雪急冻,终于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话:“……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洪亮得如鸣锣响跋,一下一下的扩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阳穴捶打攻击。

她的阴谋败露了,变得狰狞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察,是在心底最深之处,略一犹豫,他识破了她。他在什么时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实还是愤怒的,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下子变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过金啸风这个狠辣的魔头,还是决意把一切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觉窝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坏了。

他哆喷中,忍着剧痛,抽出一把手枪来。直指向她:“不准过来!”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格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槁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榆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好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附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家。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饨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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