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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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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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索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蜒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河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排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须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啡然。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抬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的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嗓前,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饨一片,如心事船沉重。夜渡灵枢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晤,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造:“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共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做一个眯股眯瞠乐滋滋的猴儿脸,段娘嫔很开心,又问:“猪八成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的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谁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篆,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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