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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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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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插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沸腾?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射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春把这纸片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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