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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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第3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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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   ※※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座落在东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天舍弟来信,说房客到十月间满期,决定退租。你到了广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不必另外费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连连称谢,但心头却隐隐作痛。连日与龚氏夫人闲谈,她已经一再表示,决不愿回广州,所以姚礼泰的盛情,只有心领,却未便明言。

“两位近来的诗兴如何?”姚礼泰又问。

“天热,懒得费心思。”文廷式答说:“倒是星海,颇有些缠绵悱恻的伤别之作。”

“以你们的交情,该有几首好诗送星海?”

“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说,“打算填一两首长调,不过也还早。”

“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姚礼泰指着荷花问说,“就以此为题。如何?”

“好!”梁鼎芬兴致勃勃地,“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现成的?”文廷式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梁鼎芬拈着“梗”字,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礼泰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梁鼎芬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好!”姚礼泰一面录词,一面又赞,“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这是出题目考我。”梁鼎芬微笑着说,“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

说罢,他掉转脸去,剥着指甲,口中轻声吟哦。文廷式看着词稿,却在心中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怀”,姚礼泰亦在凝神构思,一船默默。只听“波、波”的轻响,紧包着的莲瓣,一朵一朵开放,展露娇黄的粉蕊,飘送微远的清香,随风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说:“我自己来写。”

从姚礼泰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姚礼泰与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姚礼泰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梁鼎芬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摇摇头,大有自责的意味。

“我也是。”姚礼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礼泰转脸问道:“芸阁,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声音说:“‘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为“那”,姚礼泰不解所谓,随即追问:“那番光景是什么?”

暧昧蒙眬的情致,只可意会,说破了就没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着“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劝自己记取洞房花烛之夜,“珍重”姻缘。盛意虽然可感,然而世无女娲,何术补天?看来相思都是多余的了。

※   ※※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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