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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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2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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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住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湖南人。一张富泰的大脸盘配上双眼皮宽额头很有几份像已故的领袖毛泽东。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电视新闻联播之后闯进门来,身上到处驮着旅行包,钥匙牌用下巴夹着。她进门就扔掉了所有东西直奔厕所,小便如暴风骤雨又急又响。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间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经了解到我为金老板创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马桶冲水声中提着裤子出来,舒畅地清了两声喉咙,坐在我的床上。
  我说:“这位女士,这是我的床。”
  她说:“叫我毛同志,我不爱听现在的女士小姐。”
  我说:“毛同志,你睡那张床。”
  她说:“旅社里的床,都一样。那张就那张吧。”
  毛同志把几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乱翻了一气,进卫生间洗澡。招待所的热水只放两小时。从七点到九点。毛同志洗到九点零五分,突然从卫生间伸出头来惊呼:“怎么是凉水啦?”
  我装作聚精会神看电视什么也没听见。
  一会儿,毛同志神采奕奕从卫生间出来了,干净得像只大白鹅。我赶紧从雾气缭绕的卫生间拿出了自己的内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贵姓?”
  我延迟了好一会才回答:“姓眉。”
  “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没有?”
  我又延迟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没声音了。我继续看电视,心里很窝火。忽然一声大鼾,我跳了起来。毛同志幸福地睡着了。我观察着毛同志幸福的睡态,等待她的第二声鼾声,然而没有。等我上床时毛同志又迸发了一声大鼾。这种不均匀的鼾声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小块。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着水壶要去游览。
  “我是来北京买医疗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办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毛同志毫无芥蒂地对躺在床上的我发出邀请。我疲乏地闭了闭眼睛以示谢绝。
  我以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会儿的。服务员送开水来了。咣咣当当送完开水又开始打扫房间。我说今天上午就不打扫了行不行。服务员说为什么?打扫一会儿就得,不打扫要被扣奖金。北京的招待所传统可保持得不错。
  我将通讯本摊开压在北京市游览图上。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许诺过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还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选择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们单位,我替她设法调到北京了。调动的过程很艰难,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来他俩没成。没成老阿山也还是到武汉看我。我们是朋友了。
  拨通了电话。我说:“喂,我找老阿山。”
  “请问您哪位?”北京人,说话文明礼貌。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请问小姐芳名?”
  老阿山没听出我的声音。为调动我们曾通过多少电话。那时候我只对着话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说几句话看看。我说:“我的名字叫红。”
  “噢,林燕红。燕红。你好。”
  我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别叹气。我知道您是谁,可我不敢说。我不敢相信您会给我打电话。”
  老阿山肯定又错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缭乱。
  “红霜!红霜小姐您好!”
  我说:“多好的记性。”
  老阿山如释重负。说:“怎么会记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上有几个漂亮小姐?就您一个。”
  我为老阿山高兴。一个专业性杂志的编辑混到经常出入人民大会堂的宴会了。我笑了几声。
  “对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谁?请高抬贵手。我们导演成天和演员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请直接报姓名,否则我只好挂电话了。”
  “恭喜你成导演了。你挂电话吧。”他不挂我倒准备挂了。
  “啊!听出来了!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不挂电话了。我说:“老阿山,你呀,变化可太大了。”
  “肖红啊,你可给我来电话了!这几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伤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
  “你住嘴。你这个小东西还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记谁不知道。你写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见了,棒极了!说正经的,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厅,点什么我带你去吃什么!”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说:“老阿山。我是眉红。”
  老阿山惊叫一声:“眉红?”好半天没声音。是一盆凉水浇了头的感觉。我怕出了什么事,因为他血压偏低。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没事吧?”
  “你杀了我吧眉红。”老阿山换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经的嗓门。“我操!我他妈真出丑了。眉红,你千万别当真,我在拿那女记者开涮呢。她丫倒真够名妓了。现在还能和女人动真情吗?当然除了你,你是纯洁的。”
  “得。请别涮我。我从生下来就沾染世尘,早不纯洁了。”
  “哦,对了眉红。你现在在哪里?”
  “我当然在武汉。”
  “多遗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有事吗?”
  “没事。没事闲得手痒,拨个电话好玩。”
  “真羡慕你。我操!我他妈每天忙得四脚朝天,挣钱太不容易了。整天与一些傻调打交道。现在北京尽他妈傻X!”
  我扭头看了看门。“我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当然没来,我在这么想象,凭借想象好撒谎。我说:“我得挂电话了,再见。”
  “再见。”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当个编辑都极不称职,错别字连篇,怎么导戏?难怪我们的电视剧绝大多数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进门。跛着累坏的脚,用湖南普通话向我大声控诉北京的一日几游,旅游车巧立名目收很多钱,但每个景点只让旅客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参观门票还是游客自己掏钱买。毛同志一会儿说游了三处,一会儿说游了五处。都气糊涂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游来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现在谁会让你好好地玩?告诉你,你千万别坐游览车!”
  “也许我是不会去坐。”
  “没有也许,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脚在台灯下察看水泡,硬逼着我答应她决不去坐北京的游览车。她说:“我是前车之鉴。你看看!看看!钱花了一百多块,玩没玩好,吃没吃好,脚上还打了泡,导游小姐像撵兔子一样撵你,能不起泡?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你说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说:“对。我决不上他们的当。”
  毛同志也笑起来。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叹一气,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搞下去,我们中国还得了?”
  我扭头望毛同志。我在北京这几天也不如意,可我压根就没由此考虑国家前途人类命运。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怀。
  我问:“毛同志您是韶山冲人吗?”
  毛同志答:“长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乡。”
  毛同志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瞌睡。毛同志说:“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着。昨天我是坐火车坐得太累了。”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儿喜欢毛同志了。
  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我到北京干吗来了?就是旅游来了嘛。我来北京多次,从来没有机会认真地看看那些名胜古迹。这次是下决心要看的。这次时间有了,钱也凑合,可没有朋友陪着。没有朋友,一个人乱逛,不好玩。没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没意思。人是景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飞檐碧瓦干什么?没来的时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等我,来了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旅游车显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点小零食,在故宫在长城,随心所欲瞎逛,拍几张照片,谈许多闲话。说说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这理想就这心愿。可我现在看出我这理想心愿似乎下错了车站。
  早上毛同志出门之后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来了一个电话问我在于什么,我说:“在虚度光阴。”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摊开电话号码本,审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面孔。到吴琴心这儿我拿起了电话。
  “吴琴心,我是眉红。”
  “呀眉红!你在哪儿?”
  我说了招待所的名字,吴琴心更惊喜:“呀太棒了!离我家很近。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后到。听着,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到底是同学。感觉就是不一样。
  吴琴心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敲门。我们高兴地拉着手转了两个圈。女人一见面便是典型的妇女话题。
  “眉红,你还这么年轻!”
  “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围二尺二啦。”
  不管吴琴心腰围多少尺寸,她确实比从前漂亮。她读大学时穿什么,一身化学纤维。现在穿什么?真丝裙,真皮风衣,与风衣配套的长筒皮靴。
  “小姐请你摘下墨镜好不好?”
  “当心吓坏了。”
  吴琴心取下墨镜让我瞧一眼随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睑烂得赤红发亮。
  我说:“天!你怎么啦?”
  “割眼袋了。手术才一星期,按说是不应该出门的。”
  “那你快回去,别感染发炎了。如果发炎了那可怎么好?”我望着吴琴心发呆,我明白我与朋友携手游览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吴琴心掏出香烟,问我:“抽吗?”
  我说:“抽。”
  我取过一支细长的褐色的摩尔女烟,夹在指头上玩弄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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