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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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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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里一片热闹。卞容大只敢看了黄新蕾一眼,但是卞容大的这一眼是含着感谢的笑意的,黄新蕾是陈阿姨的女儿嘛。黄新蕾害臊了,她立刻掉开了眼睛,目光定定地看着别处。转眼就是春天了,期中考试都过去了,偶然的一天,他们在新华书店碰上了。他们的父母就在店堂里,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他们根本就不用目光对视,都像盲人一样,在书柜之间胡乱转圈,但是,他们都能够感觉对方的存在。再一次遇见,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暑假了,还是在新华书店,还是在他们父母的眼皮底下。这一次陈阿姨说话了。她让卞容大把他喜欢的一种词典推荐给她的女儿,同时要她的女儿黄新蕾好好向卞容大学习。卞容大找到了词典,把它递给了黄新蕾,黄新蕾说了一声“谢谢”。黄新蕾的个子长得很快,看上去已经是一个高挑的少女。高挑的少女瘦削,身板直直的,不说话.冰清玉洁的模样——卞容大偏爱这个成语——但凡身板笔直,不聒噪,干净整洁的女孩子,卞容大一律认为这就是冰清玉洁。卞容大固然偏爱冰清玉洁,但是他一直忘记不了黄新蕾初次的欢声笑语,蹦蹦跳跳,和一种故意肆无忌惮的态度:模糊的印象,也能够让卞容大觉出黄新蕾的变化。但是,卞容大自己不也是极不稳定,变化很大吗?他下身长出阴毛来了!多么丑陋的鬈曲的毛啊!他在变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会突然跑调,就像一匹无法控制的受惊的马。他长喉结了,胡须开始变得又硬又多,脸颊上出现了青春痘,深夜里发生了丑恶的梦幻并梦遗了!没有任何人告诉卞容大这些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告人的龌龊感使得他陷入自卑,他只有更加沉默。在沉默中,卞容大对黄新蕾深深抱歉。因为他梦遗的对象,有时候,竟然就是蹦蹦跳跳的黄新蕾,她总是戴着洁白的风雪帽,通红的脸颊,水灵灵的眼睛,活像洋娃娃,而下面,竟然是裸体!


  从门牙矫正事件开始的1972年到1983年,这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卞容大从十二岁长到了二十三岁,从一名小学毕业生成为了一位大学毕业生。然而,他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任何奇遇。高考之前,卞容大还野心勃勃,充满了展翅高飞的幻想,北京或者上海的一流大学,天南海北才气横溢的学友,校园里到处都是漂亮多情的女大学生们。结果,卞容大考取的只是荆州师范学院。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时,卞师傅劈头盖脸给了儿子一顿足以让他懂得羞耻的暴打。这顿暴打加深了卞容大的自卑和郁闷,直到大学三年级,他才逐渐恢复自信。恢复和建立自信,几乎占用了卞容大的全部业余时间,他选择了对于文学的进攻来作为自己疗伤的途径。他日夜沉浸在图书馆里,埋头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然后自己开始尝试写作。四年级上学期,屡遭退稿却锲而不舍

  的卞容大,终于在《荆州日报》副刊版,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我的母亲》。卞容大散文里头的母亲并不漂亮,是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妇女,她有着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缝里间或还有陈旧的污垢,但是,对于儿子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手!卞容大在报纸的副刊上连续发表了几篇散文之后,有一个女同学对卞容大好了,她主动找他说话,抱走他宿舍的脏衣服,晚自习的时候约他在校园散步。两个星期之后,女同学建议把他们两个人的饭菜票合在一起使用,由她掌握用度,在他们吃饱的前提之下,尽量节约,能够积攒多少就积攒多少。女同学忧患地说,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应该尽早懂得这一点,并尽早开始积蓄,否则,日后的婚礼,连手表和皮鞋都会没有。女同学如此务实和高效,直奔婚姻主题,丝毫没有浪漫和情调,卞容大被吓坏了:而远在武汉的黄新蕾,反而一直都是以冰清玉洁或者活泼欢快的形象,活跃在与卞容大的通信之中。

  卞容大和黄新蕾一直在通信。黄新蕾的信写得很好,简洁大方,文字流畅,使用的形容词都恰到好处,明显超过卞容大的许多女同学。尤其是黄新蕾高考失利之后,她似乎突然长大.懂得了人生的艰辛,在信中,坦率地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羡慕和敬佩。卞容大特别喜欢黄新蕾给他的这种感觉:通信这种文学方式,把他们的革命友谊,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大学毕业分配在即,卞师傅不断地催促儿子与黄新蕾明确关系,陈阿姨这方面也充满了含蓄的暗示和期待。最后一个寒假,卞容大决心与黄新蕾正式见面,确定关系。于是,大家商定了日期,等候卞容大寒假归来。卞容大将在父亲的陪同之下,正式去陈阿姨家拜访。陈阿姨也正式通知卞师傅,他们家将聊备薄酒,请他们父子一起吃饭,同时他们还将邀请一位朋友,作为媒人到场。他们将把见面举办得正正规规,冠冕堂皇,免得日后别人说这对年轻人的闲话。卞容大当然同意父亲与陈阿姨的决定,但是,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丝小小的浪漫,他提前回到武汉,直接奔了新华书店:这个时期,黄新蕾已经顶替母亲的职位,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这一天,又是漫天的风雪,卞容大进入新华书店之前,眼前再次浮现黄新蕾当年头戴风雪帽的洋娃娃模样。然而,毫无准备地出现在卞容大面前的黄新蕾,已经是一个有点老相的女青年,她赢弱,萎黄,表情木然,稀薄的头发趴在头皮上,戴一双和卞师傅一模一样的老蓝色袖套。卞容大哆嗦着,搓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黄新蕾又羞又恼又生气,直挺挺站在那里,好久才阴沉地说:“请你离开我的工作场所!”

  然而,正式见面还是照常举行了。卞容大没有勇气抗拒父亲,更不忍心拂逆陈阿姨的好意。卞容大以为,就算见了面,以后俩人谈不来,也还是可以分手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见面这一天,黄新蕾倒是换了一种新气象,穿着红黑相间图案的毛衣,头发刚刚洗过,蓬松又光泽,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黄新蕾的腮边漾着红晕。这么看上去,黄新蕾倒又成了一个蛮不错的姑娘,但不是她从前的自己,是另外一个姑娘。卞容大被姑娘的善变弄得稀里糊涂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黄新蕾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上海牌女式小手表,非常时髦,是她爸爸送给她参加工作踏上社会的贺礼。媒人喜欢黄新蕾的手表,黄新营立刻就取下来,给媒人戴上过过瘾。事后,卞师傅据此细节大肆表扬黄新蕾懂得人情世故,卞容大也觉得黄新蕾的为人还不错,只是她不是当年的她了。这个下午,黄新蕾几乎没有搭理卞容大,大家都把这种淡漠看作了害羞。黄新蕾却不是害羞,她是在讨回她的自尊。这以后,他们的通信停止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默默地僵持。僵持到一定的时候,黄新蕾采取了主动的进攻,她退还了卞容大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打开从邮局取回来的挂号包裹,里面是一大叠整整齐齐的信件,用紫色绒线扎成十字,同时附了简单的留言,希望卞容大同志迅速寄还她的所有信件。这种突然的变故,令卞容大晕头转向。这是不是在说明一个事实:卞容大失恋了?或者说黄新蕾认为如果他们的关系不继续发展的话,应该是卞容大被抛弃了?卞容大没有想到瘦弱的黄新蕾,还挺会抢占有利地形的!

  最后是卞容大的毕业分配,解决了所有问题。卞容大的毕业分配极不理想,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分回武汉,而是被发配到荆州郊区的一所中学教书。好强的卞师傅,对于这种命运是鞭长莫及了。陈阿姨义不容辞地承揽了卞容大调回武汉的重任。调动工作,尤其是从地区的郊县调入省城,这是何等艰巨的事情啊。陈阿姨夫妇不惜血本,启动了他们的各种社会关系,用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卞容大调回了武汉,单位还很好——湖北省科学技术协作委员会。在调动的过程中,卞容大常常在荆州和武汉之间跑来跑去,向陈阿姨夫妇及时地汇报事态动向。卞容大在陈阿姨家吃晚饭,大家头碰头商量到深更半夜,为波折和反复而焦虑,为进展顺利而欢笑,黄新蕾自然就参与其中了。在一个欢笑的夜晚,卞容大走进黄新蕾的房间,把她退还给他的信件又都送给了

  她,并羞羞涩涩别别扭扭地拥抱了姑娘。

  这是1985年的春节前夕。黄新蕾的姐姐,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回家过年的机会。黄新蕾的双胞胎姐姐黄新蓓,十二岁就参军走了,文艺兵,开始跳舞,后来改唱歌,逢年过节永远都有演出活动,永远都在慰问边防哨所。这一次春节,陈阿姨特别想念大女儿,结果大女儿正好可以回家探亲,这真是双喜临门了。陈阿姨说的双喜临门,其中一喜,指的是卞容大的进步。卞容大已经在新的工作单位站稳了脚跟,最近又在省报和市报上频频发表通讯报道。能够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的人,那当然就会被众人称之为才子了。对于卞容大的成就,陈阿姨比谁都高兴。事实终于证明,她没有看错卞容大这个孩子!这一天,陈阿姨夫妇喜气洋洋的,他们把小女儿黄新蕾和她的男朋友留在家里,安排他们收拾打扫房间,准备好晚饭,等候他们接回大女儿。陈阿姨坐上军官

  丈夫的小车,去武昌火车站接他们的大女儿。正在收拾房间的黄新蕾忽然说:“咦,他们怎么提前两个小时就去了?”话一出口,黄新蕾就捂住了嘴,她冒失了。这也就是说,陈阿姨夫妇故意给这对年轻人留下了至少三个小时的单独相处的时间,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卞容大的心开始狂跳,黄新蕾也在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然而,男女之问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情的具体过程极其短暂,因为他们都没有经验,根本把握不了进度,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基本可以算是获得了成功,这让他们俩人都比较地放下心来,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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