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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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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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都用不着对赵如岳说,她根本就谈不上爱不爱他,她爱儿子,爱海夭——尽管是过去;她只希望她的家庭和谐起来,一点儿都不愿生活节外生枝,厌恶偷偷摸摸的外遇。没有人理解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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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同一个时刻,钟瑾终于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她衣冠散乱,晃到阳台上,展眼望尽满城的灯火。明天就要到了,她想她如果一头栽下去就可以不看明天这个日子。但她的女儿一迭声叫她,她转身看见一个三岁的漂亮小女孩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正慈祥地望着她,她犹豫了一下,朝她们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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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雪一口气奔回了研究所。进了科室便急忙洗脸、刷牙、梳头,然后穿上了工作服,戴好了帽子。坐在试验台前,她茫然了。晚上并不需要加班,一个试验开始必得连续六小时才能完成,这是科学,她不可能想做就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科学该多好!
  立雪一身白,呆坐在明亮宽敞的科室里,一点点反省起来。大沙滩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赵如岳每一次的谈话却异常清晰。她还看到了自己:一个忧伤而热情的少妇,披着虾青色长围巾,摇曳而来,饱含了病态之美,对一个男人款款叙说少女时的痴话。…… 原来竟是她错了!是的,赵如岳的气愤没有错,她这是引诱,只不过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结了婚的女人,难道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实际、简单?立雪立雪,你是一个多么矫揉造作的女人!
  科室里排列着晶亮的玻璃器皿,恒温箱里培养基中的细菌在静寂的生长,无菌室严严密密没有一丝缝隙。立雪一一巡视自己的工作环境,讶异地获得了一个新启示:一切都是严谨的,有规矩的,你若玩了花招,结果就不会好。
  海天出现了。胳膊弯里搭着立雪的风衣,说:“我接你来了。”
  立雪猛吃一惊,只说:“我正准备走的。”
  夫妻没再说话,走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响了一条街。
  立雪被海天的沉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侧眼看他,他一脸麻木。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到了车站,等车,车久久不见踪迹,夜已经很深了。立雪乱了方寸,想:毕竟是夫妻,毕竟只有他来接我,都告诉他吧,快刀斩乱麻,藏在心里总得不到安宁。
  立雪说:“小海,我想你一直是相信我的?”
  海天说:“当然。”
  “如果我们谁做了错事,能够互相谅解吗?”
  “当然。”
  “你……婚后遇上过女人吗?”
  “扯蛋!”
  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并排坐着,前后无人。立雪继续说:“小海,我今晚并不加班。”
  “你记得我给你说过长江里出现了一片大沙滩吗?”
  “说吧。”
  立雪小声述说了事情经过,临了也述说了自己的内疚,最后说,“小海你不生气吧?” 海天握了一下她的手,劲用得狠,立雪差点失声叫唤,不过,她的心总归放下了,顿时如释重负,好像赵如岳的事是发生在许多年之前,淡淡的只有了一个可笑的影子。
  回到家,进了房间,立雪脱了外衣,急急往床上一躺,说:“累死我了。”
  海天提起立雪的裙子,端详了一下,嚓拉扯成两片,扔在地上,唾了一口。立雪从床上弹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海天点了烟,抽得吧吧响,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走到床前,用两个指头抠住立雪的腮,搬过来正对住他的脸,居高临下,说:“你果真是天真到家了,居然一五一十自动坦白,你叫我吃惊不小呢。”
  立雪猛然摆头,甩掉了海天的手。她的头发乱了,蓬松着好大一堆。在这一堆散乱的乌发中,脸颊青白,眼睛里渐渐浮起了红丝。海天说:“你和你那情夫,酒气熏天,膀子撞膀子招摇过市,穿着这条破裙子,这一幕永刻在我心里了。我为你为我感到羞耻!如果不是因为城城,我会不要你的。记住,是你儿子保住了你。从此,你给我本本份份地过日子,否则,我就向你单位全盘托出来。嗯?”
  原来海天跟踪了她,这阴险毒辣的人!立雪直挺挺往床上倒去,拉过被子,从头自脚盖住了自己。几股咸的、腥的味道冲入喉咙,她似乎躺在血泪之中了。看起来天真便是她的过错,她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接一个的上当,他们全都深谋远虑,做个陷阱,直等她掉进去,反过来再谴责她。她懂了。
  灯熄了,海天掀了被子扑过来。“不要动我!”丈夫这个意味着许多权利的世界在立雪的意识中顷刻瓦解了,她在深深的屈辱中愤怒起来,以前所未有的英勇顽强保卫着自己。
  19
  次日是星期天。和往常一样,海天的姐妹三人全都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团聚。过去一惯是立雪上街买菜,下厨做饭。海天则一直颇以为自豪,如今他极不情愿失去这份自豪。
  早晨起床之前,海天一边穿衣服,一边请求立雪还是一如既往,并且保证要陪她一块去买菜,一块下厨做饭。立雪再也不愿意做个天真的女人了。她躺着,也不动怒,也不烦恼,只说她睡眠不好,头疼,浑身酸软,还想休息,海天搬出了城城,让城城叫立雪起床。立雪起床,收拾了自己,吃过了早点,又一头埋进了沙发里,给儿子一本接一本地讲小人书,直到儿子不愿意继续听下去。姑子们陆续到齐了,屋子里人叫马嘶起来,显然几个姑子得知了立雪与她们的母亲吵嘴的事,又看灶前冷火冷烟的,于是高声粗气指责哥哥无能,一个赛一个地施展出含沙射影的本领。立雪索性关上了房门,拉上了窗帘,闭目养神。
  钟瑾来了,蹑手蹑脚靠近沙发,立雪忽地说:“病好了!”钟瑾往后一跳,说: “你没睡着?海天说你不舒服,怎么我好了你又病了?”
  立雪让了座,两人问了一番身体。说到病,钟瑾嘻嘻笑,说是心病,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了。又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来请立雪吃饭的。立雪被刺得腮边一辣,想想又不对头,钟瑾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两人好一阵无语,对望了一会儿,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就说走吧。
  海天无奈,眼睁睁让立雪被钟瑾挽走了。
  春天明艳艳的阳光里,立雪这才看清钟瑾的模样:钟瑾的脸庞整整瘦了一圈,黄里俏的皮肤变得灰灰的,枯枯的失掉了玉的光泽,嘴巴两边新添的皱纹酷似个括号,里边包含着半老少妇自暴自弃的诡笑。
  莫非?立雪不敢妄加猜测,问钟瑾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憔悴得这么厉害。钟瑾避而不答,反问立雪为何虚虚的胖了一层?抬头纹为何又添了几重?立雪叹息道:“我们老了。”
  “老了老了,关键就在这里!”钟瑾出其不意戳了一下立雪的胳肢窝,自己先就纵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们老了,我们是天生的一对苦难姐妹。”
  路上的行人纷纷朝她俩投来好奇的目光,立雪心里咯噔了一下,怀疑钟瑾是否精神上出了毛病,再一看,钟瑾把她带到了一条街上,这条街与她家方向相背。立雪立刻挽紧了钟瑾的臂膀,说:“我饿了,快去你家吧。”
  钟瑾说她买一点小东西就回去。又说你出事了吧,赵如岳的事吧,海天也知道了吧?立雪发现钟瑾的神态里的确有疯子的狡黠和精明,便答:“是的,你都猜对了,回去我给你讲讲。”
  “不用,这种事自古至今千篇一律。”钟瑾突然站住了,拍拍立雪的手,说:“认真些看——”
  不远处是家华丽的餐厅。餐厅门口喜气洋洋。钟瑾正说话,鞭炮响了,炸得餐厅门口硝烟一团,孩子们乐得乱窜。烟散了,一对新人穿得花红柳绿,笑盈盈在台阶上迎接宾客。钟瑾沉沉捏住立雪的手,声音哑哑地说:“看那新郎,挺帅不是?我倒要过去问问他,干嘛装着没看见我?”
  吓得立雪一把抱住钟瑾的腰,心想她病得不轻,口里说:“人家结婚呢,你出什么洋相?”
  钟瑾连连跺脚,恨声说:“好立雪,今儿你怎么迟钝到这种地步!”又换了冷而缓的语气说:“他结婚了!多帅!穿着我为他挑选的毛料。”
  立雪一下子悟了:这位新郎是钟瑾爱得要命的情人,的确,很帅。新娘在一堆粉红色的绸纱之中,有一副青春正浓的娇娃的脸。
  钟瑾嘴唇紫了,手心额角冒出了冷汗。立雪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抱着钟瑾,替她擦汗,心里阵阵泛起苦涩酸楚。
  这夜,暴风雨到黎明才停住。长江里的大沙滩沉没了。浩浩一江水似乎从来没有过波折没有过幻想地流着,和过去的年年岁岁别无二致。立雪苍老了许多,也稳沉了许多,大沙滩的那一段罗曼蒂克之梦就同大沙滩本身一样出现的奇妙、突兀、短暂,也许就永远沉没了。然而,女人喜欢想入非非,喜欢富有情趣的毛病在立雪一下子还改不了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这天。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光景。有个赤膊男子骑辆破自行车,“嗤”地刹在小初开堂门前的马路牙子边,不下车,脚尖蹭在地上,将汗湿透的一张钱揉成一坨,两手指一弹,准确地弹到小初开堂的柜台上。
  “喂。猫子。给支体温表。”
  猫子愉快地应声“呃。”去拿体温表。
  收费的汉珍找了零钱,说:“谁呀?”
  猫子说:“不晓得谁。”
  汉珍说:“不晓得他叫你猫子?”
  猫子说:“江汉路一条街人人都晓得我叫猫子。”
  江珍说:“哟,像蛮大名气一样。”
  猫子说:“我实事求是。”
  汉珍张了张嘴,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也就闭了口,将摇头的电扇定向自己的脸,眼光从吹得东倒西歪的睫毛丛中模糊地投向大街。
  猫子走到马路牙子边递体温表给顾客,顷刻间两人都晒得汗滚油流。突然,他们被吓了一大跳,接着他们哈哈大笑,都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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