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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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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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江老太太在城城的小房间哄城城睡觉。立雪一进门,江老太太就站了起来,脸上一无表情,握起拳头叩腰眼。立雪含了几分歉意,说:“又累了您了,海天怎么不管城城?”
  “城城还没洗。我一个人弄不动他。”江老太太继续叩着腰眼,走动了两步,叹了一声:“小海还不是有他玩的地方。”
  立雪抹下眼皮,只管脱外套,拿盆打水,张罗给儿子洗。城城睡得夹生了,一百个不情愿,吭吭卿卿,直着胳膊腿泼洒了一地的水。立雪戳了戳儿子的头,呵道:“听话!”
  江老太太在一边走来走去看着媳妇的动作,这时说话了:“城城是一个小孩子,凶他有什么用?是你们没安排好。我得再告诉你们一次:不管你们晚上有多么重要的活动,孩子得照料妥当,别老栽在我身上。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你们晚辈要有点良心,如果说你们这么一个孩子都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那我呢?那时候我拖着三女一儿,还正是革命的艰苦时期。”
  立雪安置好了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乱糟糟的,灯光下,家具上面都是灰尘。立雪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犁出一道紫红来。海天的袜子一只在台灯旁一只在沙发上。早晨她曾顽强地挤出十几分钟时间收拾过房间的,现在全都还原了。少女的一连串美梦中有一个便是梦想自己将来有一个洁净雅致的家。她的梦想在结婚那天实现了,可是第二天这个家就面目全非。住在公公婆婆的家里,房间是不兴上锁的,谁都可以进来随便干什么。从第二天起,立雪就不停地使自己的房间恢复新婚第一天的模样。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脏了洗,洗了脏;乱了整理,整理了再乱——永无止息。青春却不是可以循环的,一双秀丽细嫩的手开始粗糙了。
  海天在门口的路灯下面蹲着看棋。几个老头摆了几副残局,捧着茶杯在琢磨。自立雪嫁到江家来,这路灯下的残局夜夜连续作战。几年来,老头子倒换了些人,棋却依旧。海天是迷在里头了。立雪伏在三楼的窗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海天在一群秃顶里是乌蓬蓬一头浓发,根根发尖朝天指着;脖子往前伸得老直,上好的毛料西装全窝在一处,香烟的青雾一阵一阵从那发尖里升腾起来。立雪看了好一刻,海天一动没动。立雪闭了眼,离开窗台,拉上了窗帘。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立雪连忙放下课本,关了灯,躺进被窝。海天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摸黑上床,头一着枕,呼噜便响了。立雪睁开了眼睛,望着天,好久好久不能入睡。这就是她的家,她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想。她咬着枕巾角,又想到方才大沙滩上的情景,不知怎的泪就从眼角骨碌骨碌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俩口穿了灯笼裤,提了剑,到公园锻炼去了。江老太太放一枚鸡蛋在厨房里,告诉立雪这是给城城的。立雪给儿子穿衣服洗脸刷牙煮鸡蛋牛奶。城城穿好了衣服之后又偏要换另外一件,洗干净了又要去撒尿,弄了一手的尿水又来吃东西,立雪的软声好语全不起作用,急得她给儿子的屁股一巴掌。没料到城城恰好好没站隐,一下子摔倒了,嘴唇磕出了血。城城哭了,海天闻声跑来,胳膊僵在衣袖里说:“立雪,你这脾气真了不得了!”继尔又对城城说:“勇敢些!我的儿子。”
  他的儿子。立雪的心里塞满了酸楚。她说:“今天你送城城上幼儿园吧。”
  海天在她身后发急地叫道:“我今天有事。——你回来!”
  立雪一步不停冲下楼梯,心里说道:不是你的儿子吗?
  她再也不能一味迁就忍受了!
  5
  这一天立雪心里又阴沉又闷烦。她在无菌室操作,接二连三摔了几支试管。
  她的同事钟瑾在隔壁的无菌室里。无菌室是玻璃房子,钟瑾把立雪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她敲了敲玻璃墙面,用一双滴溜溜的杏黄色眸子询问立雪怎么哪?立雪摇了摇头,举举手中的试管,埋头做起试验来。做了一刻,“喀啦”又摔了根试管。立雪盖上了酒精灯,取下大口罩,脱了消毒隔离衣,退出了无菌室,换上白大褂,坐在水池前洗起器械来。
  立雪十分恼自己。她本是非常喜欢这份工作的;细致入微的操作,恬静洁白的环境,生物制品又直接为人类抵抗疾病起着巨大的作用,立雪的性格在这个工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展开。她深知对她来说不仅仅意味着经济来源,其义要广泛深远得多。因此,立雪一向认真工作,珍惜穿上白大褂的每个钟点,从来就是把家庭与之隔得远远的。今天却分明是做不到了。
  一双干燥柔软的手抄入立雪的后颈脖,撩起她的披肩发,这是钟瑾:“喂,遇上什么事了?”
  立雪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早上我打了儿子一下,他摔倒了,牙齿磕出了血。”
  钟瑾说:“我女儿动不动就让我扇个跟斗,这是什么屁事,值得你大动母爱,现在的孩子有时候就得给他个厉害瞧瞧。”
  立雪说:“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住在娘家。可我父母远在千里之外。”
  钟瑾啧啧连声,道:“我说呢,你婆婆气你了不是?”
  “婆婆嘛,自然不比自己的妈,该忍得忍些。”
  “得了!”钟瑾一把撒开立雪的头发,又用手指拣几根捻着,说:“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的。什么时代了,还吃那一套。出去访访,如今哪个媳妇怕婆婆,你那婆婆一副老干部派头,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你呀,该杀杀她的威风了。海天会配合你吗?”
  立雪答道:“不知道。我也不想杀谁的威风。”她将钟瑾从身后拉了过来,望了她的脸,说:“钟瑾,我怎么感到时间越长,夫妻之间倒越陌生了呢?”
  钟瑾睁了老大一双眼睛,握住立雪的手,说:“你也……我以为你不会的,你们恋爱那么久,他还会欺骗你吗?”
  “也不是欺骗。只是……唉,就那么回事。”
  “是啊,就那么回事。他不再欣赏你宝贝你,不再用有光彩的眼神看你,不再认为陪你逛大街是他的荣耀。不再尊重你,当着你的面放肆地打咆嗝,翘起臭脚丫子。任你累死累活,他什么事也不干,完全以为你干得理所应当。”钟瑾说着激愤起来,脸一扬,哈哈笑道:“幸亏我们还没老,还漂亮着呢!谢天谢地,每天都有许多男人在公共汽车上证明这一点——盯着我看。”
  钟瑾有着透明的奶油黄颜色的皮肤,扁而薄的唇天生含了几分媚;身量小巧却异常丰满,穿着打扮是一味的鲜丽格调。她的确自有少妇的动人之处。立雪给她的话逗笑了。
  “对了,笑一笑,十年少,为他们发愁不值得。”钟瑾放低声音,凑到近处,点了点立雪的脑门,说:“死脑筋,这么雪白俏皮的脸蛋还不解放一些……”说罢,拖着海绵拖鞋踢踢踏踏忙别的去了。
  立雪低了头,在一盆清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两道湿湿的长眉,一头流畅的黑发,眼里有无限的宁静;偏是唇尖显出女孩的任性顽皮,饱饱满满翘了起来。她也看见了自己眼角细细的皱纹,这几分皱纹几分憔悴倒又给这脸庞增加了忧伤的情调。她不理解海天如何不欣赏她这模样,她为自己深深的抱屈。立雪哗啦拧开自来水,盆里翻卷起雪白的浪花。这些浪花使她联想到昨晚大沙滩上的巧遇。她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6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立雪不知为什么心慌了一阵子。教室里还是那个老样子,阶梯桌椅,三三两两抽着烟的老大学生,黑板擦得灰蒙蒙,老师端了个精致的茶杯上了讲台。立雪面前的桌面上刻着一行字:“爱情你在哪里——在床上吗?”立雪换了一把椅子,这里却触目惊心地写着:“生存还是死亡?”立雪又换了一个座位,同样,桌面上有数不清的文字,最大的一行字是:“女人女人叫我怎么不想你!”
  钟瑾说:“别挪来挪去,我喜欢读这些课桌文学,可以想象可怜的大学生们是怎样受着煎熬在听课。”
  立雪说:“今天让我安静地上完课好吗?”
  “我让你不安静了吗?”钟瑾端详了立雪的一会儿,扑哧笑了。立雪不敢与钟瑾对视,在心里责备自己:不就是因为那夜在沙滩上遇见了赵如岳吗?这又有什么。同学两年多,赵如岳并没有出色的人品,对她也没有出格的举动,他们的关系不亲不疏,今天这般不安不是可笑吗?立雪镇定了自己,一心用在书本上。偏偏巧的是钟瑾忘了带钢笔,附近又没有哪个同学带了多余的。熬到下课,钟瑾腾地站起来,往后一扭,便叫道: “赵如岳,能借我一支笔吗?”
  赵如岳说道:“能啊。”就过来了。立雪的心又不由自主咚咚跳起来,她气恼地握住拳使劲顶脑门,告诉自己:用不着这样啊!
  钟瑾拿过了笔,歪身靠在课桌上和赵如岳闲聊:“老赵,听说你挺会唱歌,流行嗓子。”
  “他们开玩笑的。”
  “喂,”钟瑾推了推立雪:“你也不喜欢听歌?我们请他唱唱怎么样。”
  “开玩笑!”赵如岳说,要走。钟瑾拉住他,“说真的,唱唱吧,我们也是大学生了,也要说说唱唱的,为什么不呢?”
  立雪是理解钟瑾的,她失去了什么就非得补偿回来,哪怕是小年轻大学生幼稚做作的浪漫劲。立雪声援道:“对的,出去走走唱唱吧,难得同学一场。”
  赵如岳同意了。
  三人出了教室,在樱园落满花瓣的路上漫步,春风徐徐送来青草的气息,赵如岳唱道: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
  的太阳照耀我们,也照耀身旁这棵小树。亲爱的伙伴
  亲爱的小树,和我同享阳光雨露,替我们记住这美好
  时光,一道长成参天大树。
  这所古老的校园是座草木葱笼的园林,如云如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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