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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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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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石是何许人也。他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长给最高长官回电:我没有打金,只是赶走了金。
  蒋介石的回电分明是恼怒了:你明明打了,怎么说未打!
  王劲哉更是怒不可遏,拍桌打椅回电:我之所以说未打,是顾及上级面子。今既说我打了,我就是打了!如继续扣发我师薪响,我还要打!
  王劲哉与蒋介石的抗争使全师官兵胆战心惊,一时间风传蒋介石要调五个师前来吃掉王部。但最后终究是蒋介石委屈求全,补发了一二八师薪响。将一二八师划属第五战区李宗仁领导,脱离汤恩伯。王腊狗由此眼界大开。
  后来和日寇打的就是一场血战了。这便是名垂史册的陶家坝大捷。盘踞沔水镇的日军从武汉市调来了一个甲种兵团和几个混成中队,由日军大佐古贺指挥,向王劲哉发起进攻。在这之前,王劲哉多次袭击皇协军汪步青一师,在襄河上一再阻击日军运粮船队,将“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在是惹恼了日军。
  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劲哉在陶家坝碉堡内坐镇指挥,一刻没离电话台。光是陶家坝白刃战就杀死日军四百多人。王劲哉操了刺刀,亲自参加肉搏。王腊狗紧紧跟随着师长,好多次解了师长的围,干掉了偷袭师长后背的日本小鬼。王腊狗在这一仗中真是杀红了眼。战斗结束后,他在一片焦土上游逛,密布的弹坑,烧焦的大树,炸平的暗堡和滩滩血迹才使他感到了战争的可怖。
  王腊狗不愿意自己害怕什么,他克服恐怖的办法就是去观看日军收尸。他站在一栋高宅的废墟上,居高临下看着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尸体的头,在夏日的懊热中轰赶着绿头苍蝇,将头颅用石灰腌在一只又一只的木箱里。果然,王腊狗就不害怕了。
  几场战争下来,尤其是陶家坝白刃战之后,王腊狗得到了王劲哉的赏识和信任,当上了王劲哉的随从副官。
  很快,杀掉丁宗望的机会就来了。
  王劲哉派王腊狗独自一人秘密潜入沔水镇,接应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通信员。王腊狗在得到命令后,兴奋得一夜难眠,作了一个杀掉丁宗望的周密计划。
  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腊狗换上了渔人的装束,坐鲜鱼划子回到了沔水镇。吃了三年军粮的王腊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凭冲动办事,不再把爱憎摆在脸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王腊狗轻悄悄地在沔水镇周游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间茅草屋,长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测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还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邪。他满怀恨意地发现日本的轰炸机并没炸断丁家举人的铁旗杆。
  天亮的时候,王腊狗往头上扣了顶斗笠,在好义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条,顺手掏了一把餐馆的灶灰抹在了脸上。
  王腊狗在大街走了几趟,认出了许多熟面孔,却无一人认得出他。在确信没人跟踪之后,王腊狗溜到肖石头的剃刀剪子铺里接应了共产党的通信员。
  通信员在铺子里已经买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选第四把,若王腊狗再不来,通信员就准备撤退。党委只给了通信员买四把剪刀的钱,店铺里进出的人不少,有皇协军,还有日本娘们。老板肖石头对每一个进店买货的人都打躬行礼。通信员也是普通渔民打扮,但在左脚脖子上缠了一条红布,斗笠边上别了一朵白纸花。
  王腊狗认准了红布条和白纸花之后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员的肩,说:“还在戴孝?”
  通信员回答:“是的还戴。”
  王腊狗又说:“你的脚怎么了?”
  通信员回答:“鱼刺扎了,包了一下。”
  王腊狗说:“王老板让我叫你回去。”
  “那走吧。”通信员跟着王腊狗离开了剃刀剪子铺,王腊狗说:“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通信员却不是十分理睬王腊狗,低声道:“问名字做什么?问名字是违反工作纪律的!而且你来得太晚,我在买第四把剪刀。”
  王腊狗仗着王劲哉的宠,哪受得了一星半点的气,说:“鬼叫你买剪刀来?我晚点来是在甩掉尾巴。”
  “有尾巴?”通信员大惊,连连往后察看。
  王腊狗嘲弄地笑起来,说:“原来共产党这么胆小呀。”
  通信员脸色垮得很难看,斥责王腊狗说:“别乱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嘛!”
  王腊狗斜眼瞅着通信员,很高兴这个人长得马脸翻唇,不招人喜欢。王腊狗领着通信员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
  通信员警惕地停住了:“我们不过河了?”
  “今天不过了。”王腊狗说,“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险,另外我当兵三年没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
  “那怎么行?”通信员额头上的筋暴了老高,说,“组织上指定我们今天必须过河!我必须连夜见王劲哉!”
  “王劲哉师长。”王腊狗纠正道,他认为没必要连夜过河,他坚持要今晚回家看老人。
  通信员急得跳脚,再三强调组织的命令。王腊狗真是太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共产党通信员了。他说:“那你把信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通信员简直感到王腊狗无法理喻,要面呈王劲哉的密信岂能随便交给他。
  “你到底是不是军人?”
  王腊狗自豪地说:“当然是。”王腊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员的胳膊,几乎是架着他跟着自己走。说,“我会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带你过河,你就见不着要见的人。”
  通信员又不敢在大街上有声有色地据理力争,只得嘀咕着国民党的坏话,被王腊狗领到了丁宗望家。
  5
  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围在堂屋的红木八仙桌前吃饭。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爷,老爷显然是在这三年里得了偏瘫之类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大婆和一丫鬟左右伺候着。丁宗望是当家人的模样了,尽管还是穿着紧扣风纪扣的学生装,头发却往后梳去,油晃晃一头气派的乌发。安素从一个苗条的柳树儿变成了一颗粉里透红的圆润的鲜桃,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偎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着滑溜的小分头,长得和安素一样的富贵堂皇。王腊狗狠狠盯了丁家众人几眼,眼睛就气得生了一层雾,模糊了。三年来他王腊狗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吃着血汗军粮,而丁家全家厮守,添丁加口,牛肥马壮。
  丁家最初一刻没人认出王腊狗。仿佛从天上掉下的两个破烂肮脏的渔民使丁家全家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来问道:“二位光临寒舍,有何见教?饶三,摆饭。”
  饶三是丁家的厨子,应声跑来答道:“好的摆饭。”
  安素这时“啊”了一声,她说:“是腊狗!”
  王腊狗一听这声音胸中忽地发了热,眼前也云开雾散了。
  “是我。”王腊狗说。王腊狗给丁家老爷跪了一跪,叫道:“老爷。少爷。”
  丁宗望过来扶起王腊狗,说:“叫什么少爷,还是叫师兄嘛。”
  安素说:“腊狗,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王腊狗垂着眼睛,无比温顺地说:“少奶奶,我在跑船,贩鱼,拉纤。今儿想家乡想不过了,拉了个同伴一块儿来看看东家。”
  安素握着小拳头擦了眼中的泪。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摆出一张桌子,上菜上酒。连连说难为你还记着我们。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认识王腊狗的,都因碍着麻皮女人的事,没人敢问他是否回过家。王腊狗也有心不提。装出饿极的穷苦人样子馋馋地吃喝,一边胡乱应付大家的问话。只有丁家老爷一直痴痴呆呆望着王腊狗不出一声。在丁宗望送父亲回卧房休息时,丁家老爷突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当心他!”
  丁宗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腊狗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佃户王腊狗,东家一直照顾周到的王腊狗。
  丁宗望真的就没去当心王腊狗。
  吃饱喝足后进了客房。通信员关紧门窗就和王腊狗吵了起来。
  “我要走!我必须走!”通信员蹙眉叉腰在房间踱来踱去,说,“他们这种人家是你党的依靠对象,可是我党的革命对象,是我们的敌人,我决不能在敌人家里寻求保护。”
  王腊狗说:“你不能走。沔水镇是沦陷区,你躲在敌人家里才最安全。”
  “我不可能像你那样奴颜婢膝!”
  “妈的X,谁奴颜婢膝了?我不过是哄他们。”
  “哄谁?我看见你是怎样哄那个臭妖精了!”
  “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诉你她不是,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
  “你完了王腊狗。”通信员已经从别人的称呼中知道了王腊狗的名字,而王腊狗对通信员一无所知。
  通信员痛心疾首说:“你居然还迷恋着资产阶级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我母亲生下我一个月就被迫给地主儿子当奶妈,我是九死一生,我母亲也是九死一生,我与剥削阶级不共戴天!我决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们再联络。”
  通信员的身世与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腊狗一阵恍惚和动摇。他差点要和通信员一块儿走掉。他觉得他俩好像亲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干嘛要拿他当火引子烧毁丁宗望?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通信员拉开门栓时,王腊狗抢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领。
  “要走可以,把信给我。”
  “头可断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万万不可能!”
  王腊狗将通信员拧得像只水桶,晃荡着,说:“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去家里看一眼就回来。你要是走了,我们到各自的上峰那里都保不住脑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这一次,我将来一定要抓到你,活剥你的皮!”
  通信员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涨红了脸,双手乱挣乱抓,说:“别胡闹!我是两党合作的使者!两党懂吗?党!”
  王腊狗扔下通信员,吩咐厨子饶三帮忙看着,就说回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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