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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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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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理发师来给妈做术前的备皮。
  我坐在灯的暗影下,看理发师给妈理去她从前世带到今世那千丝万缕的烦恼。
不免想到,理去这千丝万缕的烦恼,手术前的事就全部结束了。好像所有的事也都
跟着一了百了了。这景象何等的惨淡。
  我示意理发师,妈脑后还有一缕没有理掉的头发。理发师说,明天清早他还要
再给妈刮一次头皮。
  从此以后到她去世,妈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理完发以后,妈赶紧把前几天一再催我给她买的帽子戴上,我知道她不喜欢这
种帽子,可是眼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帽子了,好在不会用上很久她的头发就长出来
了。
  她问我:“是不是很像你老爷了?”
  我说:“是。”
  她说:“真糟糕。”
  见过我们三代人的朋友都说,妈是我们三代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和唐
棣老是埋怨妈:“瞧您嫁了那么一人,把我们都拐带丑了。”
  妈听了不但不气,还显出受用的样子。
  妈的漂亮是经得住考验的。一般人上了年纪就没法看了,可妈即使到了八十岁
的高龄,眉还是眉,眼还是眼。嘴唇红润、皮肤细腻、鼻梁高耸。好些人问过妈:
“您的眉毛怎么那么长,不是画的吧?”
  或:“您擦口红了吧?”
  一想到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没等头发长出来就光着脑袋去了,我就为她委曲
的掉泪。
  我想她直到去世再也不照镜子,可能是想为自己保持一个完美的自己吧。
  理发师走后我把折叠床打开,我和她的病床并排放在一起。我们躺下以后,我
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往往她就这样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以为她一定睡不好。过去芝麻大的小事都可能让她彻夜不眠。
  可是她的手,很快就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她睡着了,而且睡的很沉。
  明天妈就要进手术室了。
  可是妈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一句也没有。
  这是一个空白的夜。
  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她交待后事的那个晚上,被她义无反顾地结束了。
我觉得,我那连接在妈身上的脐带,这时才真正地切断了。
  我为她能安然地睡去松了一口气,也为她已经能这样淡然地对待生死、对待也
许是和我的永诀而黯然神伤。
  她还是妈,可又好像不是妈了。
  人到一定时辰,难道都会这样吗?
  我尽力克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我怕一想,我的决心就崩溃了。这对妈好,
还是不好?
  我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这对妈好,还是不好?
  我猜妈也犹豫过,也曾想要改变过主意。可她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干那出而反
而的事,医院和大夫都做好了手术的准备,她若中途变卦,不就白白折腾了医院和
大夫吗?
  我既然是她的女儿,所谓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又何当没有这种考虑呢?
  那时她要是有一点表示,我立刻就会改变主意。可是妈一点这样的暗示也没有,
矢口不再提手术的事。
  为此,妈就把命都搭进去了。

  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二。
  清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妈坐起来了。我问她:“您要干嘛?”
  她说:“我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便对她说:“您上什么路!您是去做手术,
什么东西也不用带。”
  她才又躺下了,像个幼小的、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又来给妈净了一次头皮,留在妈脑后的那一缕头发也就最
后地消失了。
  七点多钟,那个姓周的护士来给妈插道尿管。我看见消毒包有两根道尿管,就
对护士说:“请给我妈插一根细的。”
  因为有过插道尿管的经验,知道插细的要比插粗的痛苦少一点。可惜我只有这
点经验,我要是能有更多的经验,妈就可以少受很多罪了。或我要是能把妈将要经
受的一切先经受一遍,也就知道哪些事该怎么做,而不会留下那许多的遗恨。插过
道尿管之后,给妈打了一针镇静剂。不论插道尿管或是打镇静剂,妈都很安静。直
到进手术室,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又把妈满口的假牙摘下,包好。七点四十五
分,手术室的护士就推着车来接人了。我一个人无法把妈抱上推车,只好求助于那
些像我一样陪床的男士。
  然后我一个人推着车向电梯走去。这情景可以说是罕见。哪一个去手术的病人,
不是前呼后拥在满堂亲属,或是机关领导、同事的中间?
  有两个病人的陪床家属动了恻隐之心,不但送我一兜食品和饮料,以备手术时
间过长我在手术室外饮用,还帮我推车。
  我看了看那一兜有备无患的食品,才明白我是多么没有打这种仗的经验。可是
我不明白,这种时候人们还会有饥渴之感吗?
  可我那时谁也不需要,我只想单独和妈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她。
  不论在这之前我考虑了多少,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什么
也没准备好,可就是再给我多少时间,我照样会感到没有准备好,照样会感到:为
什么这样匆忙?
  不过,我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又“什么”是这样的匆忙?
  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喻的力量,将我一分为二、又将我合而为一。那一个我、
看着这一个我,这一个我、看着那一个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谁都觉
得谁不是真的。
  唯一正常的感觉是我的心在慌乱地跳着。

  我一面推着车一面对妈微笑着。一再对她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
一直守在您身边。”明明是危机四伏,为什么我却要满脸堆笑地这样说?那可不就
像骗妈去死一样?
  我还自以为是地叮嘱她:“如果感到有些痛,尽量忍住。可不要喊,一喊大夫
也许就慌神了,那对手术不利。万一大夫以为您忍受不了,再给您加麻醉药就不好
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
让人惨不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
当推车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
信心大增的喊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
个,我想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
能借上她的福气,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
室的大夫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
人家属来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
常,人就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
贞给妈做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
一需要输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
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
和她引以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
的确是她的骨血的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
术刀刮可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
感到懵懂:这是真的吗?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
行走间一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
“您看得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
和难以置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
浊浊、老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
对视神经的压迫一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
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
伙子把妈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妈的刀口没有全部缝上,头上还留有一个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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