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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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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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
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
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
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
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
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
有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
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
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
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
“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
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
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
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
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
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
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
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
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
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
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
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
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
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
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
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
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
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
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尔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
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活。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
骨。
  我拉着她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
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
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
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
瞬间,我心慌意乱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
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
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觉。
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给她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
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
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
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

  走廊里的灯光如此昏沉,一种离我虽已渺远却永远不会忘怀的、关于灯光的记
忆在我心里涌动起来。
  我们的苦情为什么老和这种灯光联在一起?现在,它又来了。像过去一样地挤
压着我们。在它的挤压下,妈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更显得孤助无援。想必我亦
然。
  甲大夫说:“我们会考虑本人的意愿。”
  妈听了以后,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说:“谢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
的亲人了。”
  妈为什么对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
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乱的我负起托靠大夫的责任?还是说,从此以后,她的命
运就紧紧地和甲大夫连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动情他说,“你也是我的亲人了。”跟妈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常
以为妈是胆小怕事的人。从记事起,就老是听见她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
让人家听见。”到了生死关头,却见到了妈所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我知的大勇。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手术前她问过妈:“姥姥,做手术您怕不怕?”
  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
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
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
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
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
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
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
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
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
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
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
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
呢?在我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论谁给我的支撑,都不能像她那样的穷其所有,
都不能像她那样无时无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
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
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
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
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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