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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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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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为什么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方文煊觉得站立不住。
  大约从来没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悄声细语地陪伴过她。她过着多么寂寞的
日子啊。这窄小的白布单子,白布单子下仿佛缩小了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头颅,歪
扭了的五官,无一不在替从不说出半个苦字的她,倾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正。现在,
她去了,却把无言的谴责留给了他。
  哦,医生,为什么你不谴责、你不轻蔑,却这样毕恭毕敬耐心地等待着唉,
人们经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虚假的面具。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医生,愿你记住这
荒诞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肿胀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后
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嘴唇似乎愤怒地扭动了一下。不会吧也许是他
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了。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
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
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
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
早就玩过这套把戏。凡是听到他不爱听的牛皮经,他也是这么装模作样地点着头,
装模作样地往小本子上记。其实呢,他不过在推敲本子上他写的诗句。幸好那时还
没人敢翻他的笔记本,若有人翻了,没准那时候就得蹲笆篱子,用不着等到“文化
大革命”。比如他还记得这样的两首:光阴一逝如流水,岁岁西楼。今又西楼,鼠
啸虫吟几度秋。
  小窗遥望中天月,尽是闲愁。岂是闲愁,落叶西风正满头。
  又如:湖中峙一楼,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镜中游。古塔浮云接,层
峦星斗留。晚烟四处起,回步忆春秋。勾践亡吴后,归来不用谋。西施随范蠡,寂
寞五湖舟。千古旧江山,奸枭同一筹。有诗题不得,挥笔画吴钩。
  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每每中央领导作报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边频频
地点头,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吗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党校学习的时候,竟有坐过一
条凳子,共用过一张桌子的荣幸。
  那时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几十年前
听过的那几段小曲,汪方亮坐过十年的牢。这叫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也爱讲这句话:无毒不丈夫。
  这回又来了: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十二大代表的资格,早已划归G省名额确定下来。这种办法科学吗G省
的党员认识他的有几个就算他在那里出生,又在某市、某县工作过,接触过那里
的一些党员,但那数量又占G省全体党员的几分之几恐怕好些人连他是不是党员
都未必知道。他却要代表G省的全体党员去参加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他们
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他知道G省党员心里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他们又
知不知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风派人物他心里究竟有多大一块地盘,装的是人民群
众,党的事业,国家的繁荣昌盛,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发展……而不是
个人的升迁之道。
  现在田守诚正想尽一切办法,把郑子云十二大代表的资格弄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狭隘的个人之争,而是目前党内僵化保守和改革前进两种力量之
间的一种较量。
  上郑子云,无疑等于给改革派增加了一个亡命徒。
  田守诚今天的讲话,一扫过去那种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还显出一些结结巴巴
的样子,活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儿童,因为赶着看一部新电影,没有给瞎眼的老
爷爷带路所发出的忏悔一样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诚还有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新党员发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够标准的。老
党员中有些原来是够标准的,现在也不那么够标准了,我就是一个嘛。” 


第三十九章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
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
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
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
  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竞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就是海潮般卷过全场的掌声,那掌声里,
透着真诚的感动。
  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群众啊,那么容易糊弄。
  就在开会之前,田守诚还对林绍同愤愤地说:“让我搬家没那么容易,房子
不合适我还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批评我咱们挨着个儿往上数,谁的
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现在拿我开刀。”
  田守诚越想越窝火。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事情的起端决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后
头的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正慢慢地向他包抄。这让他想起夏日里飘忽的
云,眼看着它慢慢地遮住太阳,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便在它无声无息的影子下,变得
暗淡起来,失去了生气。从小田守诚对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曾多次在那
云影的追逐下奔逃,总以为可以赛过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罩
在阴影里了。
  这种预感,决不是毫无缘由的神经过敏。三中全会以后,他感到头上像是张了
一个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缩紧了。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他的的
确确感到时代变了,再照过去那套办法混日子难了。过去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信,
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靠耍弄权术,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于党,取信
于民,扑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过的那些事,真像别人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
报。”
  真有点霸王别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现在人们都不念旧情了,只讲“四人帮”时期的表现。
  “四人帮”刚粉碎的时候,田守诚确实慌乱过一阵子。他的一个老战友和某副
总理关系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诚都要对他说:“老板对我们重工业部有
什么说法,请给通个消息。”
  过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代表部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在全部职工
大会上宣布:“我们重工业部,没有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不久以后,各方面对一位副部长议论很多,那是田守诚当初为了表示支持造反
派越级提拔的,实际上那个人和“四人帮”没多少牵连,不过言论中随大流的时候
多了一些。还有一些事,是田守诚有意把他推出去出头露面打头阵,因此在群众中
造成一个印象,他是积极跟随“四人帮”的。
  揪出这个人等于把田守诚也抖搂出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贼船,
但眉来眼去,卖身投靠还是沾得上的。田守诚不能不保他,因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
牵连,但不拿一个出来批,又好像自己对清查运动不积极。经反复斟酌,还是决定
先给上上下下造成一个积极参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会名义上开了五十多次,实际上是指定一两个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诚还多
次在批判会上说:“他是部长,和下面接触不多,处长以上揭发一下就可以了,因
为职务关系,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国家机密,因此不要扩大,要保密。”
  还说:“只要说清楚就行了,部长照样当。不是有些人省委书记照样当,中央
委员也照样当嘛。”
  那位副部长,竞一点不体谅田守诚的苦情。本来嘛,他很谨慎,事事都请示了
田守诚。清查运动一开始,田守诚还同他秘密协商过,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
长抛出去,一来可以解决清查对象的问题,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个对手。后来田守
诚看看上面的态度不是那么回事,又同这个人商议,暂时不要发动。

  现在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又弄到他的头上,田守诚反而什么事也没有了呢因
此,每每批判会结束时,他都要指着念批判稿的人,大骂一声:“胡说八道!”
  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组的成员,还是那几个“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挂的是
“批邓办公室”的牌子;“四人帮”揪出来以后,挂的是“揭批‘四人帮’办公室”
的牌子;清查运动一来,挂的是“清查小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诗:“老瓶
装新酒,换汤不换药。”
  还有人匿名送来一块木牌,正面写的是“批邓办公室”,背面写的是“清查小
组”,他们想用哪一边,翻个个儿就行,便当得很。
  田守诚故作镇定地说:“谁不相信我们,可以向上写材料。”
  前前后后,只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田守诚就草草收兵了,还在全部职工大会
上宣布:“揭批‘四人帮’的运动,重工业部和全国的形势一样,一片大好,不是
小好,越来越好。现在运动已经基本结束,重工业部二十多个与‘四人帮’有牵连
的人和事,已经基本查清,基本解脱。”
  遗憾的是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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