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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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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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是可以烧两样菜给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样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
起来却大不一样。“
  郁丽文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哈哈的人,她说的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生病的时
候,尤其需要自己亲人的体贴和关怀。
  刘玉英谢了又谢,说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晚上她就会送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呀”
  “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
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
他是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
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
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
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
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
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
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
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
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
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
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
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
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
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
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
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
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
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
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
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
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
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
…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
这一天过得好吗有没有什么差池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
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
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
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
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
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
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
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
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
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 


第三十四章 
 
  郁丽文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出了车祸陈咏明开车开得太快。即使在市内的
马路上,也会开到一小时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会开到六十。
要不是因为公路路面质量不高,或是怕汽车散了架,他还会开得更快。胆小的人坐
他开的车,准得吓出心脏病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医院门口,翘着齄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随着每一辆绿
色吉普车的经过,希望地升起来,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个自己会开汽车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颓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暮色更浓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驶进医院。她看都没看它一眼,更没有心
思去想,坐“红旗”车的人怎么会进这个小医院看病。
  直到陈咏明站在她面前说:“等急了吧”郁丽文才抬起因为焦急而显得迷乱
的眼睛,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令她等得那么心焦的人。他怎么
会坐了这辆车又怎么会来得这么晚她又是恨又是高兴,竞好像失而复得一般,
噘嘴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狠狠地白了陈咏明一眼。
  陈咏明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妻子爱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
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坐这辆车我还一直注意你那辆吉普呢。”
  陈咏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眼睛里的情绪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自己尊严被
伤害的义愤;有不得不违心之后的自我轻蔑;有死不回头的执拗;有准备应付一切
变故的镇定……
  陈咏明转身走向汽车,对司机说:“谢谢你,请回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在郁丽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顺手掏出香烟。打火机亮了,照着他一双愠怒的
眼睛。“田部长的车……”
  郁丽文等着,轻轻地向他更加靠近。陈咏明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把头
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陈咏明注意到了,侧过头去,把烟喷
向一边。他默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烟,又一口一口地喷烟。郁丽文知道,
丈夫在生闷气。
  最后,陈咏明把烟屁股一扔,好像决心丢掉盘桓在心头的不快,站了起来。“
走吧,上去看看吴国栋。”
  “啊,敢情你不是来接我的。”
  “谁说不是!”陈咏明已经恢复了常态,调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丽文跟着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陈咏明又说:“一反常态。上午田守诚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到
上级组织部门谈谈对整顿企业领导班子的意见,下午又亲自到厂里来接我。上次部
里召开厂长会议,别说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着个去每个房间看望各厂的厂
长,偏偏不去我的房间。你以为这是疏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才不呢!在他那
里,一招一式都是考虑了又考虑,谋划了又谋划的。”
  “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哼!”陈咏明冷笑。“现在有个说法,要提我当副部长,田守诚乐得做出是
他一手提拔,并且积极拥护的样子。暗地里却在散布我有野心,想当部长,打击别
人,抬高自己。那篇报告文学就是给自己树碑立传,为往上爬而制造的舆论。”
  “我不要你当部长。”
  “为什么”陈咏明站住脚,回头看着落在后面两个台阶上的郁丽文,她难得
这样任性地讲话。
  郁丽文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对着他那咄咄逼人的、审度的目光,喃喃地说:“
你更没有时间爱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里会闯更多的祸,招更多人的恨。现在还只是个
别的部长对他不满,而做人、做事都已显出它的艰难。
  她过虑了。陈咏明能那么没脑子吗他已经和田守诚摊牌,所以才耽搁了来医
院的时间。
  分手的时候,田守诚故作亲密地对陈咏明说:“你看我们是不是安排个时间谈
一谈”
  “是该谈一谈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实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
特意安排时间。
  “我到汽车厂这么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给你打过
一次电话,没给你写过一封信,没有要求你给我解决过一个困难。为什么我认为
部里既然派我去,我就应该对部里负责。可是今天我要发发牢骚。
  “我在机床行业干了二十多年,舍不得离开那个行业。虽然是隔行不隔理,但
汽车行业我还得从头学起。我和你的年龄虽然不好比,终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但是部党组既然定了,我就应该服从。
  “我去汽车厂接手的时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头一天,一大堆文件
就送了过来,让我批。我连厂里有哪些职能机构,各职能科室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
道,我怎么批我说过,‘一个月之内我什么文件都不批,你们爱找谁批,就找谁
批去。’”当时,部里还有个工作组在厂里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们多呆半个月再
走,帮我撑撑腰,领我认认门儿,给我点时间,让我熟悉熟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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