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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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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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的边缘地带摇晃了。秘书、保姆、办公室、汽车……已经使他软化。物质生活愈
是发展,人体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触角却越发地敏感。
  他分明烦躁。为了什么上次的党组会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他
经历过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风,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一
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这算得了什么!他渴望人和人之间的相通、谅解、支
持。圆圆却说:“傻瓜才说这种话呢,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翻那本皇历。”
  现在该翻哪本皇历呢她的话不对。现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极了。让烈日晒得冒烟的那条马路,让人联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郑子云开始盼望有谁敲门,或有谁打来电话。哪怕跟谁聊聊常宝华的相声也好。
  隔壁的电话铃果真响了。郑子云微笑,巧!铃声响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
她的语气干干巴巴,不怀好意。
  只听见她一连串地发问:“喂,哪里”
  “你要哪里”
  “找谁”
  “你是谁”
  “找他有什么事”
  对方大概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有鬼或是反应慢的人,让她像扫机枪似
的这么猛一通扫射,准得丢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电话的人,应该先穿上尼
龙避弹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郑——你的电话。真讨厌,又是那个姓叶的女记者。”
  声音那么大,叶知秋在话筒里一定听到了。
  “是,我是郑子云。”
  叶知秋的声音里,有种神经质的兴奋:“我收到编辑部转来的一封匿名信。”
  “什么意思”郑子云看见夏竹筠伸长了耳朵停住了手里正在摇动的绢扇。
  “说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觉,还和被写到的主人公以及某
副部长——也就是阁下,勾勾搭搭,编辑部不该发我那篇文章,诸如此类。”
  “我很抱歉。”郑子云打心眼里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觉得奇怪吗其实并不新鲜。连大名鼎鼎的某记者,写了一篇为好人伸冤
的报告文学,不也让人糟踏得一塌胡涂吗。”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夏竹筠“啪”的一声把小折扇摔在茶几上。郑子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电话机,
好像夏竹筠会过来砸它。
  “不,不必,谢谢。告诉您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您当心暗箭,我估计这匿名信
是田守诚手下那些人干的。再见!”
  “再见。”
  太过分了。
  有过很多不愉快的事,郑子云可以不去计较,但不计较不等于不存在。
  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似乎引起了理论界和实际工作部门的
重视,各个方面到部里索取讲话稿和听取重工业部研究、开展这方面工作的情况的
人络绎不绝。接待来访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调查研究室的同志负责,因为在开展这
项工作中,他们是起实际作用的人,是了解情况的人。他们读过不少书,做过不少
研究,还到几个工厂去蹲过点,郑子云在讲话中提到的不少情况,都是他们总结、
提供的。
  田守诚事前对这次会议持否定态度,会后又对会上未能贯彻大庆的政治工作经
验和“兴无灭资”的讲话精神很有意见,后来不知又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
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业部了解这一工作开展情况的单位,一律由林绍同组织
接待。
  用意很清楚。郑子云不愿把这件事的动机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们日
日夜夜辛劳的结晶。
  现在,又去糟踏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反抗和保护自己能力的弱女人。这些人
对付恶,是那样的懦弱、胆怯,对付一个女人,却是那样的强大、勇敢。何等的可
悲啊。
  夏竹筠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抱歉为了什么你要替她做什么”天哪,她
想到哪儿去了。
  郑子云定睛看她。 


第二十八章 
 
  闪着珠贝一样色泽的拖鞋里,是一双如普希金在诗文中多次热情描绘过的、迷
人的小脚。那双脚,裹在进口尼龙丝袜里。白色丝绸的睡衣上,绣着两只暗红色的
凤凰。茜色的、洒满银色小花的绢扇,斜躺在丰腴的腿上。
  精致,淡雅。现代物质文明的精华。包括那头用乌发乳染黑、用阿莫尼亚水弄
鬈曲了的头发。
  只是她座下的沙发套子,相形之下,太过寒伧。
  在这简单的,凑凑和和、得过且过的客厅里,她像天外来客一样显得不真实,
让郑子云想起“七仙女”、“画中人”那一类的故事。
  他们结婚四十年了。每每郑子云越是细细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他说。
  夏竹筠恨透了郑子云这种居高临下的绅士派头。一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老是
激不起对手的反应,比有个可以打平的对手更让她感到恼火。夏竹筠和许多浅薄的
女人一样,并不知道夫妻问最理想的关系,莫过于恩爱和谐,互敬互重。她喜欢炫
耀自己对丈夫的支配权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统治地位,尤其喜欢当着外人,一展夫
人的威风。而郑子云这种该死的绅士派头,明明地透着一种彻骨的轻蔑,像一道铁
门,把她拦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着沙发的扶手。
  “我觉得你好像得了一种猜忌狂。你防范这个女人,防范那个女人,恰恰不防
范你自己。为什么把你自己看得这么轻,又为什么这样死乞白赖呢我对有些女人
感到不理解。她们年年过三八节,天天高喊妇女的解放,回到家里却和依附于丈夫
的旧式妇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以为仅仅把妇女解放运动理解为争取政治、经济地位
上的平等是不够的,妇女解放还应该靠自己的自强,而不是靠——”他停下来,看
着夏竹筠的头发、服饰。“她应该不断地进取,让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
事业,而不是把她当做一朵花来观赏……”
  他还想说,借婚姻的锁链,把自己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办法,是消极的办法,是
妇女无能和无志气的表现。只靠法律和社会压力把丈夫和自己压合在一起,反映了
妇女人格上的不独立。事实上,在任何社会中,如果没有事业和理想上的一致,爱
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维持。恩格斯说:“婚姻不仅决定一个人的肉体生活,也决定一
个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方面,知识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爱情的基础。
  但是他打住没说,他知道,她不但昕不懂,而且还会导致极大的误会:以为他
有了外遇,要和她离婚。
  何况活到六十多岁,又忽然心血来潮地研究起什么是爱情的基础,岂不滑稽!
说到底,这东西影响他吃了,还是影响他喝了,还是影响他当部长了契诃夫说过
:“爱,或者,它是一种正在退化的东西,一种本来是伟大的东西的残余;或者,
它是一种将要成为伟大的东西的因子;可是现在,它却使人不满意,它所给的,比
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顶好的办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许他自己才应该上医院,他的神经准是出了什么毛病,鬼知道。
  他现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学化的倡议,将会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
也许五十年以后,人们将会从理论到实践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为什么
那么悲观,干吗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他希望生活将更加正直;陈咏明那样的人
更多;再也不会有人花那么多的力气、用那样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杀一篇振奋人心的
报告文学和它的作者。
  郑子云有那么多小小的、却又比爱情那东西更切合实际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岗位。爱情,那题目属于社会学家和未来。
  夏竹筠的怒气、妒意,渐渐为一种恐惧所代替。郑子云在干什么仿佛在对一
个陌生的女人,传授如何保持对丈夫的魅力的秘诀。
  一个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静地告诉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着什么呢
夏竹筠知道,她其实早已从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郑子云,如今,或是多年来,她
占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连躯壳也没有占有,所占有的不过是视觉上的一个影
子。那么,她牢牢想要守住,战战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么呢是那许多女人都逃不
脱的虚荣的诱惑。

  她开始嘤嘤地哭泣。
  女人的眼泪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条道理之上的,有理没理都可以
取得最后胜利。
  郑子云立刻缄默。走开是不合适的,人在流泪的时候,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
者的地位,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男人是不能这样对待女人的。
  有人敲门。三点半。是小纪每日送文件、报纸、信件的时间,郑子云如释重负,
立刻走去开门。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郑子云心里浮起对夏竹筠的一些
感激,在公众场合她还算通情达理,给他留面子的。
  纪恒全有侦察员的天才,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够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过房间
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并没有客人喝过的剩茶,自然是没有人来过;样样东西井然
有序地停在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也没有人因为激动,顺手挪动过什么……但还是不
对头。征候在于郑子云似乎在翻阅文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不过是一种下
意识的动作,是通常缓解激动情绪的办法。
  郑子云丢开手里的文件,问小纪:“到曙光汽车厂验收企业整顿工作的工作组
部里定下来了没有”
  “定了。”纪恒全在郑子云面前从不多说,他愿意看着郑子云瞎摸。就像那些
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别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见那个被蒙着眼睛的
孩子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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