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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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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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母亲念这故事的时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多
么爱冉阿让那颗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仁爱而博大的心啊,最后他甚至爱上了警官
沙威。也或许他在冉阿让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每当他顺着一行行的文字读
下去和讲下去的时候,他十分注意着郑圆圆的反应,她是不是像他一样爱着冉阿让,
或仅仅是一种同情不过,她爱不爱冉阿让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固执地
想要知道个究竟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叶知秋当然不会对她说。如果她知道
了,她会怎样对待他呢冉阿让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文学和现实生活是截然分开
着的。他过去的经历,足以使任何一个在传统观念里长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备。
  莫征甚至开始嫉妒维克多·雨果。这个离开他们已经一百多年的老头子,却能
使那对可爱的眼睛里流下珍珠一般的泪滴。有没有那样一种办法,可以把她的泪珠
留住,串起来,像一条项链一样挂在自己的胸前呢真是胡思乱想。男人是不戴项
链的,但山顶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项链。莫征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所惊吓:他正在向一
个一望无底的深渊里陷落。对他这样一个被人把什么都拿得一干二净的人来说,如
果再栽这样一个筋斗,那真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叶知秋那双犀利的眼睛,她没有做过母亲.但女人本能的母
性,使她不能不为莫征忧虑。她失悔于这事情由她开端,意识到可能出现的悲惨后
果。像郑圆圆那样的一个门第。
  那样一个世俗的母亲,还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说好呢郑子云在他那个
阶层里,虽然可以说是顶少陈腐观念,顶多新鲜思想,但由于环境、地位、经历所
限,难免不按某种规矩、方圆行事。
  就算郑圆圆本人不顾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够的力量和她周围的东西抗
衡吗为了莫征,这可怜的孩子,她必须阻止事态的发展。她对郑圆圆说:“圆圆,
你知道莫征像谁”
  “像谁”这女孩真聪明,叶知秋想。她并不回答。回答等于暴露自己的好恶。
  “冉阿让。我不是从文学形象上说。”
  “哦!”郑圆圆应着。就这么一个字,也不知道是惊讶,是不以为然,还是后
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着他一辈子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叶知秋如卸重负。
  “是吗”郑圆圆头也不抬,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画报。
  气恼和羞涩使她不能停住不动,不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叶知秋话里的意思
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赖脸地纠缠莫征。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堪了。追求她的人
几乎可以论打数。
  出了叶知秋的家门,郑圆圆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让、不该做的梦……不
但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梦。
  这可怜的莫征。郑圆圆的心变得酸疼。泪水重又涌上眼眶,但已不复是为了气
恼和羞涩。她抹去眼角上的泪。这泪珠,是为了什么呢仿佛一张画布,原先只是
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画家添上几笔便出现了景物。爱他吗不知道。只是愿意
支使他,愿意看见他的服从。这只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但也许占有便是爱吧。莫征
有什么地方值得爱呢他永远不会去考某个大学的法语系,他永远不会有钱,也许
他永远也不会入党。他从不会说动人的话,但楼上王奶奶脑溢血住院时,是他去陪
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儿子从新疆赶回来。医院的医生、护士还以为莫征是王奶奶的
亲孙子。他放走过一只美丽的、因为迷失而飞进他房间里的鸟儿……别的还有什么
呢没有了。对别人这也许都没有什么,尤其是那只鸟儿。
  但对圆圆,这却极其重要。唉,谁能说清楚,爱情是为了什么她是个傻姑娘。
  方方的丈夫,倒是个经济系的研究生。圆圆看过他写的论文,通篇都是马克思
怎么说,恩格斯怎么说,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怎么说,至于他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不知道了。随便拿出一本“马恩全集”,随便翻到哪一页,又随便挑出其
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着背下去。爸爸说过:“跟我们小时候背四书五
经一样。”
  可圆圆要是问他,你想过没有,既然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
段,是腐朽的,没落的,是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前夜,那么,目前有哪些资本主义
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它的最高阶段在那些国家里,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将会在什
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生呢他就会风马牛不相及地给圆圆背上一段什么是“考茨
基主义”。看着方方半张着嘴巴,崇拜得五体投地地昕着丈夫像录音机一样地背诵
那些条文,圆圆只觉得滑稽。他在经济学上的成就,只表现在揩别人油的、无孔不
入的机灵上。就连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放过,就连精明的妈妈也算计不过他,这大
概因为妈妈没有读过经济学的缘故……好笑。难道圆圆会找这样一个丈夫吗恶心。
  爸爸、妈妈倒是有钱的,可是他们幸福吗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心对心地说过
话呢他们什么时候肩并肩地站在窗前,看过雨中的落叶,看过树枝上的积雪什
么时候,为了一对偎依在一起、咕咕叫着的鸽子而会心地相对微笑呢他们即使在
家里,说的也是那些钩心斗角的臭事儿。他们作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里去了呢至
于党员,郑圆圆倒不像他们这一代的某些人那样偏激。一提起入党,他们会带着轻
蔑和惊诧的口气说:“人那个干吗!”她不过认为,尽管很多人都会入党,但这并
不是判断一个人好或坏的惟一标志。
  只是,她到底是怜悯莫征,还是爱他呢要是怜悯呢爱情可不是慈善事业,
那是谁离了谁便无法活下去的一种感觉。她必须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还是怜悯
他。叶知秋说得对,让他做那不能实现的爱的梦,简直是杀了他。
  一天,五天,十天,郑圆圆在熬煎着自己。

  叶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话更少了,书也不读了,琴也不弹了,但她认定自己
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叶知秋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未免把这一切看得过于简单,
总觉得他慢慢地会好起来。可她同时又对郑圆圆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情绪,如同郑子
云有时让她感到失望一样。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精辟的、科学的、足以把经
济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们气得七窍生烟的见解,全部删掉了。
  怕什么呢叶知秋错了,那已经是无可救药的病了。
  每每吃过晚饭,莫征便躲进自己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楼道上的脚步声:近了,
又远了,继续往更高一层楼上走去了。一颗心,在期待、失望里挣扎、沉浮。眼睁
睁地挨过一分一秒。直到晚上十点,知道她不会来了,于是又开始盼着第二天的黄
昏,一分、一秒地盼着。绝望的感觉他已体验过多次,可这一次、这一种为什么竟
是这样的可怕和难以支撑。
  莫征不能去找她。他只有等待。各种因素在他们之间造成的差异,使他只有被
动地等待。假如他不是处在冉阿让的地位,他会为了她和人拼命、决斗。他有的是
力量、勇气,他会使她爱他。而现在,他只能猜测。难道她是因为猎奇,耍着他玩
儿的吗不像,她不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
  好几次,她都对莫征说:“我又撒谎了。”
  “撒谎”莫征老是跟不上郑圆圆的思绪。女孩子们自有一种变幻莫测的思路,
任凭多么聪明的男孩子也无从捕捉。
  “撒谎。”她认真地点头,“妈妈问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她把“鬼混”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还做出一种十分严肃的样子。莫征的面容变得
愁苦。“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许多忧郁的联想。
  “我说:‘学法文去了。’你还真得教我两句,回家以后,我好对付他们。”
然后,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说了一句不伦不类的法文。
  这是一种默契吗爱情的默契。
  她懂,她一定什么都懂。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是无权争取的,只有等待,等待
她的给予。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不觉,莫征看出,那是一种天
性的流露。她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呢小的时候,莫征常听见母亲向圣母玛利亚
祈祷。并没有什么圣母。只有郑圆圆。
  但,她是什么都懂吗连他是个冉阿让在内绝望……
  莫征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郑圆圆的脸上蒙着一层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着忧郁的尘埃。叶知秋看着
郑圆圆的脸,心里一阵骚动。她想,不该有的,在这样的年龄。可什么是应该有,
什么是不应该有呢,聪慧过人的叶知秋在这方面大概永远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应该
躲进自己的房间,怀着一种又是高兴又是担心的复杂心情,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
  除了眼睛说出的话,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圆圆只是生气地背过身去。长在她后颈上的那些茸茸的短发是那样的可爱,
而离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样的贴近。不,他应该告诉她。“我要告诉你……”
  “不,”郑圆圆转过身来,打断他,“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她发脾气了,
“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就只这一句话。那话里,有着一种只有对属于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爱的、甜
蜜的专横。
  然而郑圆圆的确是在生气。不论她如何为莫征着想,毕竟还有作为一个女孩子,
去俯就一个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这正是因为她把莫征视为一个绝对平等的恋人,才会有的苛求。
  他什么地方表现了自私莫征还是不懂,但只要郑圆圆这样说,那便一定是这
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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