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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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3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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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且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平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行为处事,合乎常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使得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儿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贡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襁褓中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败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待。”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襁褓中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就是。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张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的作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劳,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 
  这大概就是后来,已经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0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0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二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东方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 
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之后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儿,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疼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而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廉价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作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儿心机。 
  调查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安吉拉时不时到警察局来看望约翰逊先生,当然会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与约翰逊先生研讨。 
  比如,等她将来有了能力,如何为孤儿们设立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约翰逊先生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具备那个能力,就凭一个纺织女工?等她具备了那个能力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比如,她应不应该去学习绘画,继承父母的事业。 
  约翰逊先生又想,她怎知道自己父母亲是画家,就凭那张纸吗?即使那是一幅画,又如何断定就是她的父亲或母亲所画,而不是一幅买来的画。再说,那是绘画吗…… 
  有时,在周末,还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外面,说是凑巧经过这里,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开始开他的玩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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