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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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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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摆脱形而上学的观点而学会从本质上认识事物呢她那双温和
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吗我会使你幸福吗”
  他把她搂进自己宽阔的怀抱:“小姑娘,你是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样的恋爱啊。
  急急地脱下白大褂,饭也顾不上吃,赶到约会地点。饿着肚子,靠在他的臂弯
里,花前月下地走来走去。“啊,你没吃饭吗”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样,
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我真该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执意要她打他。然后,东奔西跑找个可以吃饭的
地方。她呢,又舍不得时间,光吃一顿饭,就会占去他们二分之一的相会时间。而
他给她的时间又少得那么可怜。
  或是,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自白地等上一两个小时,他才怒气冲冲地赶来。不
知是朝她发脾气,还是朝她求婚:“我们结婚吧,我们还要谈多久恋爱我没有时
间c”
  或是,一个电话:“对不起,我不能离开。原谅我,亲你。”
  “……”
  “为什么不说话”他开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许,十点钟我可以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好吗

  于是,在一个夏季的下午,她任凭着他紧攥着她那只白皙的小手,到街道办事
处办理了登记手续。
  慌乱的心情和炎热的太阳,几乎使她昏厥。
  他们曾站在一棵槐树下。许多“吊死鬼”悬着长丝,从枝叶上垂落下来,有一
条还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七,眼
睛潮湿了。陈咏明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得不成样子的大手帕,为她揩去额头上的汗珠,
忙不迭地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郁丽文在他的声调里,昕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她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
会慌乱的,即使面对将要灭顶的灾难。他分明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只不过他觉得
那是无须言表的。如同心在胸膛里跳着,有谁会经常顾及那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心
呢但如果没有了那心,人便会死了。
  一切全是新的,齐全的。但新房仍然显得空荡。
  陈咏明毫无头绪地在房间里忙乱着。或是把地板上摊着的纸盒放到窗台上去,
而在开窗户的时候又把它们堆到墙角里去。
  最后,他张开两只大手,对郁丽文说:“对不起,今天我好像应该洗个澡。”
  “要不要我给你烧点热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害臊。像那些堆在地板上
的家什一样,好像还没习惯这个新家,还没有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不用,谢谢。”哗啦、哗啦,他在厕所的冷水管子底下洗了好久。
  湿淋淋的头发下,一张神清气爽的脸,散发着肥皂新鲜的气味。
  “我的小妻子,我们要不要做晚饭吃”有很多家什,可是他们偏偏找不到做
饭用的东西。
  饼干,新婚之夜的晚餐……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
  时间总是那么少,感情在时间的挤压下浓缩了。陈咏明的一个亲吻会让郁丽文
几天几夜不能从那种燃烧着的感觉里清醒过来。然后是长长的等待后的另一次爱抚。
出差,出差,经常的分离保持着情感的新鲜。
  做陈咏明的妻子是困难的,但也是值得骄傲的。当郁丽文还是一个充满幻想的
少女,在她梦幻里出现过的理想丈夫,不正是这样一个不会对困难屈服的、强有力
的男人吗唉,焦急,担心,惦念,心疼……“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差点儿没让
人打死。在阴湿的“牛棚”里关了几个月出来,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得了关节炎,路
都不会走了。看着那样高大的一个身躯突然变得佝偻,那样一个硬挺挺的汉子,却
要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动脚步,郁丽文肝肠寸断了。她四处奔波,为他找药、煎药,
熬了种种草药在他的关节上热敷。他还要说俏皮话:“我要劝说所有的男人.他们
应该找个大夫做老婆。”
  她笑着,可是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热敷的肩膀上。
  陈咏明扳过她的肩膀,她却把头扭开,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执地把她湿漉
漉的眼睛对准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吗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却开始花白,逢到阴天下雨,每个关节都疼痛难
当,像把生了锈的锁,开动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这一切都瞒不过一双医生的眼睛。
  当然,他们也没能去香山。
  两年以前,郑子云副部长亲自找陈咏明谈话,准备派他到曙光汽车厂出任厂长。
  郑子云好像存心要把陈咏明吓倒:“……不过我要先把底交给你。生产嘛,是
连年亏损。设备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里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
挺大的车间,却没有地方下脚。
  铁屑、加工件、毛坯、废件,满地都是,一层摞着一层。投料不按生产计划,
投一次够你用半个月,也堆在车间里占地盘c“职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没房子住。
一间屋,布帘子一拉,住两家。晚上倒班,不敢开灯,怕影响别家休息,黑地里,
据说还有上错床的。”说到这里,郑子云停住了,好久没有言语。下巴支在交叉的
十指上,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陈咏明还以为他说完了。只见他叹了一口气,对
陈咏明微微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突然中止了谈话表示歉意。 


第十章 
 
  郑子云继续说下去:“托儿所送不进去孩子。房顶上有些瓦坏了也不补,露着
天。外头下大雪,屋里飘雪花,把孩子赶到不漏的那头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坏
了,全用木板一钉,弄得房间里黑乎乎的。还有人把垃圾往托儿所院子里堆。在这
样的环境里,孩子们怎么生活呢”食堂也是乌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尘有一个小钱
厚。医务室装中草药的麻袋成了耗子窝,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药就只能当柴烧。
工人呢,却配不齐药。
  “另外,还有上百个人的问题没有落实政策,几百个待业子女没有安排工作…
…”
  他好像很了解汽车厂的情况,大概常去厂子里看看、走走,陈咏明想。
  突然,郑子云像和谁吵架,气汹汹地说:“……部党组经过研究,认为你去还
是合适的。”
  “这样大的厂子,我从来没管理过。”
  “是啊,是啊,这么一个烂摊子,搁在谁身上都够瞧的,已经换过好几任厂长
了。部里就有两位局长在那里干过。当然,那是‘四人帮’横行的时期,谁也别想
干成一件事。现在,干‘四化’有了相当充分的条件,当然也还有各方面的困难。
对许多重大的问题,还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比如,到了现在还要讨论生产的目的
是什么,这就涉及到积累和消费的比例问题。唉,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开宗明义第
一条,是为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怎么到了现在这个问题也成了问题!还有,思想政
治工作是要把人变成唯命是从的奴隶,还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积极性,把他们提
高到倍受尊重的地位像这些早就应该认识的问题,有些同志到现在还不认识。认
识上不一致,实行起来就更加困难。有些人,干了很多年的革命,当了好些年的党
员,说到底,偏偏就没有真正了解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情况就是这样,我不
要求你现在就答复,你可以考虑几天。”
  不但陈咏明在考虑,和他要好的同志、朋友也在替他考虑。了解那个厂子内情
的劝他:“你到哪里,搞上去也得栽下来,搞不L去也得栽下来。”
  也有人况:“凭你这个级别,坐曙光汽车厂那把椅子屁股小了点儿。”
  “你镇得住吗!”
  而陈咏明考虑的,并不是他将遇到的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层层组织像一套生
了锈的、每个环节都运转不灵的机械装置;企业的亏损;生产任务的拖欠;职工中
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想的是,如果在战场上,作为一个产党员,应该自告奋勇地到
那最危险的、九死一生的阵地上去。
  人们很难说清,自己的某些素质,何时、何地、因何而形成。
  一九四九年报考军政大学的最后一项考核:口试。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穿阴
丹士林布旗袍的孱弱女子。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却是菜一样的脸色。浮肿的眼
皮,遮着一双羞怯的眸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坐在一张桌子
后面。那人大概很高,长长的、打着绑腿的脚从桌子下面伸出。他左手托着腮帮子,
用以支撑似乎其重无比的头颅。他一定被那些不断重复的问题弄得头都大了。右手
里的那支笔,显然比他背上的三八枪更使他感到难以对付。桌上,是一大摞参加IZl
试人的有关表格c每个人回答过他的问题之后,他便在表上做一个记号。
  他问那女子:“你为什么要参加军政大学”
  她期期艾艾地回答:“为了工作。”
  “你是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一半是为人民服务,一半是为自己吃饭……可能算半心半意吧”
  只见那人低头哗啦哗啦地在纸上记着,如同拿刀子在割一块牛皮,根本不看站
在他面前回答问题的那些人。也许不能那么苛求他,他累了。如果他能抬头看一看
站在他面前那个诚惶诚恐、十分诚实的女子,他也许不会在她那张表格上打个X了。
那可怜的女子,甚至不敢看一看他在表上做了什么记号,便心慌意乱地走开了,并
且差一点让他伸出桌外的长腿绊了一跤。一个人的前途,便这样草率地、武断地被
否定了。
  陈咏明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作风,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逐步形成的。

  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全人类,还要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解放不但意味着物质
上的解放,还意味着精神上的解放,使每一个人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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